▲ 2010年春夏,为配合通(辽)-霍(林河)铁路复线建设,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会同通辽市科左中旗文物管理所,组成联合考古队,对铁路沿线展开调查,发现了正遭受盗掘的哈民忙哈遗址。该遗址被掩埋在0.7-1.4米厚的风积沙层下,总面积大约有18万平方米面积,年代为距今5500-5000年。图为哈民忙哈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哈民忙哈遗址,位于内蒙古科左中旗舍伯吐镇东南约20公里,西南距通辽市50公里——这样的描述,是否令您对接下来要讲述的这项考古发现感到更加陌生?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放眼更大的地理范畴,位于大兴安岭东南边缘、内蒙古东南部的哈民忙哈遗址,东临吉林、南临辽宁,不在“东三省”内,却又处在广义东北地区的西端。再切近观察,哈民忙哈遗址身居科尔沁草原腹地,那里曾因过度垦植 、放牧和持续干旱,而一度地表水干涸、土质严重 沙化 ,“草原”沦为“沙地”。在蒙古语中,“忙哈”即“沙坨子”之意。幸而当地治沙及时有效,建设防护林带,如今遗址周边又重现绿意。

然而,正是在如此偏远之地,2010-2013年,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组成联合考古工作队,一举拿下了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史上的惊天大发现,并摘得2011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殊荣:哈民忙哈遗址内第40号房址中,压埋了至少97具死者骸骨,被学界推为国内罕见的灾难现场型遗址,留下了一桩距今五千余年的史前悬案。

▲ 考古人员在哈民忙哈遗址内发现了3座颇为特殊的房址,内部皆出土了大量人骨遗骸。尤其是编号40的房址(见左图),清理出的人骨不少于97具,平均死亡年龄26.27岁,骨骸散乱,部分有火烧痕迹,据现场分析,可能与突发性传染疾病有关,故埋葬过程十分仓促简单

当考古队队长吉平等人将遗址第 40 号房址重现于天日后,他们被眼前这一大片粼粼白骨震惊了。在深度不到半米,边长仅 4 米多的圆角方形房址基坑内,凌乱的人骨最多处压埋有三层。有些人骨整体还较完整,有些头骨与肢骨已经散乱。死者姿态除个别可以看出侧身、附身、仰身外,头向、面向各异,并无明显规律。人骨在室内分布也不均匀,压埋程度西北低、东南高,临近门道处尤多,落差有0.13-0.45米。另外可以注意到,部分头骨和肢骨已被烧黑或挤压变形,应是房顶失火后坍塌砸落在了骸骨之上。

▲ 保护展示馆内全景图

五千多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近百人以如此凄惨的方式,葬身于这座屋舍之中?考古工作者仔细研究了骸骨的体质人类学信息,发现第40号房址内死者(因保留现场,故未将所有人骨取出,仅以现场可识别者计)的平均死亡年龄仅26.2岁,男女性别比例为1:2。而且,与遗址内其他房址中大量出现的玉器与人骨伴出现象很不相同,这里的人骨旁边几乎没有玉器埋葬。此外,考古人员在人骨上并未发现明显的肢解、创伤、钝器砍砸等痕迹,却在遗址中清理出比例相当高的兔、鼠等草原动物遗骨。这些线索是否意味着,第40号房址内的人骨,是在死后被集中拖入室内的?可能的情形是,一群地位低贱、没有资格佩戴玉器的死者,被集中埋葬在这里,抑或一群因某场瘟疫(例如鼠疫)而突然相继死亡的人,在被摘除了佩玉后,被拉至此地焚尸?五千多年过去,答案已无法确知。

▲ 哈民忙哈遗址内的房址都是半地穴式的,平面呈“凸”字形,凸出来的部分是朝向东南的门道,房内面积在10-40平方米之间。上图这座房址保留了火烧后屋顶坍落的木构痕迹。考古人员据此判断其为四面斜坡式方锥形建筑,四角有承重柱子支撑

考古人员在哈民忙哈遗址内实际上发现了81座房址,它们朝向统一,所有房址门道都设于东南,且成排分布,位置基本整齐;在成排房址外,还发现有两圈环壕。这表明,哈民忙哈遗址很可能是一处经过精心规划而成的史前聚落。根据初步探明的十余万平方米面积,它的规模甚至可能对应为一座地区中心聚落,创造了中国考古发现大型史前聚落遗址位置最北的纪录。

虽然史前先民用木材、草料等搭建出的屋舍早已被时光变作一地灰土,但考古工作者依然可以通过细致而高超的“认土”技术,根据土质、土色、土内包含物等线索,尝试区分居住面、门道、木质构件等屋舍结构的不同遗迹。尤其是哈民忙哈遗址中的一些经历过火烧的房址,木质梁架化为颜色特别的焦土,更为复原曾经矗立在此地的大小屋舍的大致模样,提供了可能:

▲ 哈民遗址房址发掘平面图

有别于完全“住在坑中”的“地穴式房屋”,在哈民忙哈遗址发现的“半地穴式房屋”,首先需要搭建者在地下挖出一片长方形或方形、面积一般为15-20平方米、深度不到1米的坑——地穴,并在地穴的一侧,留出一条连接地面与坑底(居住面)的门道。之后,再在地穴壁内挖柱洞、放木柱,并以此逐步向上,搭建起土木结构的屋墙与屋顶。最后,史前先民还会在屋中布设灶坑,放置陶器、石器,以此开启在这半地穴式房屋中的生活。

▲ 哈民忙哈遗址中出土的部分玉器

问题来了,这样一处曾经居民生息,又最终人亡屋毁的边疆史前遗址,它的主人是谁?人们不禁联想起分布于内蒙古、辽宁、河北交界地带(即西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红山文化精美绝伦的玉猪龙、栩栩如生的泥塑女神像、令人咋舌的牛河梁遗址女神庙祭坛与积石冢墓葬群,早已名震四海,昭示着东北红山文化与长三角良渚文化、中原仰韶文化等共同构成了五千余年前早期中国“多元一体”的文明形成格局。那么,哈民忙哈遗址是否处在红山文化的范围之内,是红山文化的一支?然而,在仔细观察了遗址出土遗迹、遗物后,考古队队长吉平等人意识到,情况可能并不这么简单。

▲ 哈民忙哈遗址出土的遗物主要有陶器、石器、玉器和骨、蚌制品。陶器以砂质陶为主,麻点纹是其最大特色。装饰麻点纹的器型有筒形罐、壶、钵、盆等,多数成组出现。上图即为哈民忙哈遗址出土的鹰嘴纽麻点纹双耳陶罐

在红山文化中,形状似筒的大罐(筒形罐),是一种常见的特色陶器品类,其上又多见如“之”字形折返的特色纹饰(“之”字纹)。但在哈民忙哈遗址,虽然筒形罐也为陶器主流,“之”字纹亦有出现,但更常见的陶器纹饰却形如麻点(麻点纹)。请不要小看这一史前先民日常用品之间的微小差异,在考古学“文化历史学派”看来,不同民族使用不同特征的器物,反之,器物特征的不同,即可作为识别民族不同的线索。以“麻点纹”为代表,出现在哈民忙哈遗址器物上的一系列全新特征,让考古工作者逐渐形成了认同:哈民忙哈遗址与红山文化差异多于共性,应代表了一支此前学界并不了然的全新考古学文化,即“哈民文化”。换言之,在“红山人”活动的范围边缘,可能还有一群与“红山人”关系紧密但又有所差异的史前先民,曾一度以哈民忙哈遗址为中心,繁衍生息。

▲ 46号房址中木构架痕迹与墓葬并存,十分罕见与奇特

一幅全新的史前东北历史画卷,随着哈民忙哈遗址的发现,在今人面前展开:曾经,地处偏远的“哈民人”,在草原中创造了自己的家园,却又被一场灾难夺去了生命。而将97位死者压埋在屋舍中的人,是悲痛告别同胞的“哈民人”自己,还是力图焚尸灭迹的异族“红山人”?真相已然渺渺,但这刺目景象,却如时空胶囊般留存至今,让历史不断翻出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