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着古老的激情

穿越夏天的荒野

这是在2019年夏天在新疆喀什莫尔寺进行考古实践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记忆里剩下的是新疆的山、湖、公路和草原,是在烈日下的发掘中体会到的独特时间感......在我眼中,考古学是一门不断从砂石泥土中追溯时间的上游,寻找人们曾经在那里留下过的痕迹的学科。只是没有想到,当我去大漠中寻找人类的文明与时间的痕迹咬合出奇幻印记时,在短短的一个夏天晒黑了十多个色号。

我一直都很想去南疆考古。第一次看到喀什莫尔寺遗址图片时,就被这片充满了金属感的荒凉戈壁吸引了, 让人立刻想起了Hyuk oh《万里》的MV:四个人一身红色工装,站在披着银色彩条的卡车上演奏,卡车逆风而驰,天空广阔,身后是在落日前燃烧的熊熊篝火。

▲ 莫尔寺遗址

莫尔寺位于喀什市的边缘地带,遗址周围分布着砾石和高约数米的风蚀土丘。千百年前,它曾是一处佛寺,据说是当年唐玄奘西行时经过的地方。大概中唐以后,由于伊斯兰教入侵,佛教遂绝,佛教建筑也随之毁没,于是这里沦为废墟。久远的年代中遗下的车辙印已经被沙丘掩埋,在空荡荡的大地上只剩佛塔身上锋利的年轮,似乎在提醒人们它古老的威严。

▲ 前期勘探现场 

新疆和北京有三个小时的时差,早上7点多日出,晚上10点多天才黑下来。最初的时候我们每天五点钟就要起床,坐一个多小时的车从市区到郊外的工地去。那会儿天都还没亮,洗把脸出发,上车就戴上耳机睡觉。因为路上太颠簸,每次醒来都会发现塞在耳朵里的Air Pods掉进了座位旁边的垃圾桶里。我每天都会在摇摇晃晃的晨光中听《New boy》, “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轻松一下Windows 98”, 感觉整个路途都充满希望,过去20年了,朴树的歌词依然能与今天年轻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对号入座。田野考古处处充满未知,一点偶然的发现,或许就能填补一段空白的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所工作的探方,探方的负责人叫“方丈”,发掘之前,遗址的地貌情况、地层剖面、遗迹的平面分布都需要观察与记录。新刮出来的地层稍微一晒就变色了,需要及时辨别划分。每层的出土遗物都要放进密封袋里、写好标签,再在米格纸上为遗迹遗物画图,伏在地上画图时,我的腿脚总是酸胀无比,时间就像是一条排着长长队列的蚂蚁在身上缓慢爬行。

在刮面中最难的事情之一就是辨别土色、划分遗迹现象,这时候同学们会互相帮忙查看,在决定划分时还要向领队或技工请教。现在的技工师傅基本上都是从河南洛阳来的,因为中原地区有这个传统,他们的技术练的都很好。他们的勘探技术特别强,比如洛阳铲,它是用来在勘探的时候辨别土色土质的。找墓板的时候,墓土跟正常的土色是不一样的,探下去30公分,带出来的土如果是五花土,基本可以推断下面有墓葬。新疆的自然条件比较艰苦,技工很难请。在其他地方,技工师傅都是在隔梁上打着太阳伞喝着茶,下边有需要的时候再去画一下线;而到了新疆,师傅自己一个人干了一个探方。他说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在这儿是又当民工又当技工。有一天我铲土的时候,不小心把师傅的脚铲伤了,师傅说你怎么不铲狠点,你要给我铲流血了我就可以休息了!

夜晚收工之后,当天收获的出土物还等着被分类、清理、标记,所以我们常常忙到深夜。

▲ 莫尔寺夜晚的看护房

老师给我们说,80年代那会儿下地的时候,谈恋爱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一个月光很美的晚上,你带着你心爱的姑娘在溪边的田野里散步,一起相约去抓青蛙。清风半夜鸣蝉,听取蛙声一片,如果青蛙突然跳到女孩子脚边,女孩就会很害怕,她会下意识地躲到你的身边,你可以一把搂住她,然后你们就顺理成章地成了。

工地上虽然没有青蛙,但有很多蜥蜴。老师和我打趣道,如果有心仪的男生,就约他在莫尔寺一起看星星。时机一到你就招手让朋友把蜥蜴放出来,这时你惊恐地跳到男孩子身边,那个男孩就会一把把你搂住,这样看了一夜星星,你们就会在一起了。老师特意叮嘱我:“切记一定不要表现出你很感兴趣的样子去抓蜥蜴,也千万不要说'去沙漠里,我们一起抓蜥蜴吗?'这种话。”老师太了解我了,有天师兄说他们在沙漠里还没吃饭,我说了一句不如去沙漠里抓蜥蜴吃,师兄半天没有回复。然后我师姐就说你是傻子,你竟然能对人家说出这种话,还抓蜥蜴吃。

▲ 夜晚的工地

虽然青蛙和蜥蜴都没抓成,恋爱也没有谈成,但我的确在离开莫尔寺前看了一次星星,拍了一次没有成功的星轨。

▲ 夜晚的佛塔

在发掘结束的前一天,我和师姐没有跟着大家回市里,决定在工地上住一晚。看护员提醒说夜里莫尔寺附近可能有狼出没,因为之前发现过狼的脚印,不过也可能是狐狸。工地没有电没有水,他就给我们拉了一堆电线,用他的电瓶车给我们充电。晚上师兄给我发了一首歌叫《欢乐地跳吧》,说这是新疆著名歌曲,要是怕狼来了就可以听一下。看护房的窗户玻璃是碎的,能听到360度立体环绕的猎猎风声,听着就觉得狼真的要来了。我们隔半个小时就去看一次相机,结果云层越来越厚,没有拍到星星,但是也没有发现狼。

这会是永生难忘的一段经历,因为很少有人见过莫尔寺的夜是什么样的。而我和师姐在那里呆过整整24个小时。

晨昏之外

停工的时候,我们去参观了塔什库尔干石头城的工地。行驶在帕米尔高原上,沿途看见了很多圣洁壮阔的雪山。雪山在高原太阳的曝晒下反射着银器般的光,慕士塔格峰脚下的湖水闪烁而颠动,像是流动着沉重的金属。

▲ 白沙湖

▲ 慕士塔格峰下的冰川

去红其拉甫口岸参观国门的路上,有很多旱獭(土拨鼠)。当时有一个学长让我和他一起数旱獭,我一个都没看到,它们得跑太快了,师兄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小龙虾”:不但聋还瞎。我们在佛塔下看星时,师姐能对着满天星河指认出北斗七星的排列。视力特别好可能是考古人的天赋之一吧,因为探方里有很多小钱币,需要仔细留神。更神奇的是,回北京之后我去重新配眼镜,视力居然降了两百度。

▲ 红其拉甫口岸

因为新疆考古所人手很少,工地又很大,所以石头城的大哥一个人挖了五年,直到去年所里才给他调了个女队员过来。这莫名有一种《东邪西毒》的感觉:

石头城大哥:“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五年。小时候总想知道沙漠那边是什么,走过去,才知道沙漠那边还是沙漠。”女队员:“刚来石头城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因为他喜欢在东边出没,所以很多年后,他有个绰号叫东邪。”

▲ 石头城遗址

有一天晚上收工后,师弟突然打电话说天气预报显示今晚有雷电橙色预警,但我们离开探方时没有盖雨布。师弟说:“考验人性的时候到了,你要不要回盖雨布?”于是就又坐车回去盖布,不过那天晚上并没有下雨。这考验的不仅仅是人性,也是在考验我对考古事业的责任心。

在新疆的这段日子,留下了很多记忆。我到喀什的第一天就发烧了,师兄说是因为我同时吃了羊肉和苜蓿草。他一本正经地说:“这苜蓿草是羊吃的,你吃羊,羊吃草,你既吃羊又吃草,破坏了食物链的平衡,所以大自然要惩罚你。”

我烧得糊里糊涂,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 工地看护员

我们和遗址看护员语言不通,但他一直非常照顾我们。他加上我微信以后,因为不会打汉字,所以就用照片交流。前几天还给我发了一个新疆本地歌舞厅的跳舞视频。最后走的时候送了我们好多斤自己种的巨大的葡萄,我去补拍无人机视频时,看护员还给我买了烤包子,我第一次吃两个手掌宽的烤包子,那天就在塔下幸福地蹲着吃。我最喜欢看傍晚收工时的晚霞,火红,橙红点燃整个天际,像打翻的油彩。离开的前一天下了小雨,工地上居然出现了双彩虹,这时候穿过村子里的麦田,能嗅到带着童年气息的谷物香气。

就像我们老师说的,只有下过工地才能判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适合学考古,或者是不是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我觉得在工地的日子很开心,我可以吃苦。下田野、工地时建立起来的感情都是独一无二的,能让人找到真的自己。记得交完学年论文以后,我觉得不能放弃,一定要坚持学考古。

其实爸妈一直在极力反对,他们就想诱惑我考公务员。在他们的观念里,考古是一条徘徊在主流之外的道路。我对妈妈说,考古事业并不边缘化,我们去丝绸之路,去科学发掘,都能够给国家的历史找到更好的依据;它也是充满活力的,紧随时代和科技而进步,我们有探索海洋的水下考古,也有飞往天空的遥感考古。可能我的影响没有那么伟大,但我们的事业是伟大的。

我们在工地上遇到过一次沙尘暴。当时正在发掘的时候,看见西边的天色沉下来,刮起沙子,师姐就说大家赶紧下去,马上沙尘暴要来了。话音未落,漫天黄沙就已经打到脸上。大家完全走不动,就只能紧紧地抱在一起。你知道遇到沙尘暴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吗? 我们得像石榴籽一样的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像骆驼一样把头深深地埋在土里。

走在探方之上,沙丘总会冷然露出某个历史大器的一角,无数古老灵魂在风声中的悲鸣,回响在陡崖峭壁中。当你一骑绝尘而去,狂风又把沙丘变成另一种形状。而我会一直铭记这个夏天,我们穿越戈壁的腹心,沿着古老的山沿,凝视过这片空荡荡的天空与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