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血穿梭于人类漫长的历史时期,是弥漫在地球各大洲辽阔地域上“猩红色的忧郁”。它有时是慢性、平缓的长期共存,是地域、遗传性的不幸选择,偶尔也带来急性、恶劣的后果。经过时间与环境的筛选,生物遗骸的软组织部分难以保存,大多时候难以通过最直接的证据去评估古代人类的贫血状况。然而,贫血悄然在骨骼上留下了痕迹,述说着千百年前人们的生活与苦难,静待考古学家解读。

贫血与社会

一个社会群体的饮食结构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们的健康,若食物中缺乏某类营养元素,就有可能发生营养缺乏性疾病,如缺铁性贫血与广为人知的坏血症、佝偻病等。社会上层阶级罹患贫血的可能性更低,他们较平民阶级食用了更多的肉类、拥有良好的居住环境与卫生条件、保持了较好的营养水平与健康状况。当考古发现中某一古代群体存在高发的营养性疾病所反映的古病理现象,我们便可以对这个群体的饮食结构、卫生条件等生存压力进行考量。

贫血,是指多种原因导致血液中血红细胞容量减少,血红细胞不能把足够的氧气输送到人体各组织,继而产生的相应临床症状。依据WHO 对 1993—2005 年全球贫血患病率的报告,全球总人口贫血患病率是24.8%,发展中国家与落后地区患病率相对偏高。其中妇女及儿童是贫血的高发人群,患病率在学龄前儿童最高达47.4%,孕妇41.8%,非孕妇女性占30.2%。

骨骼考古学者不会放过人类遗骸上反映贫血的蛛丝马迹,进入他们视野的贫血类型包括缺铁性贫血为首的营养性贫血,地中海贫血、镰状细胞贫血在内的遗传性溶血性贫血,以及巨幼红细胞贫血等等。

在造成贫血的诸多因素中,缺铁性贫血是骨骼考古学者最为关注的贫血类型,并将其作为分析古代群体社会生产结构、营养状况及生存压力的一个观察点,全世界约有 30% 的人存在不同程度的铁元素缺乏。来源于食物中的铁可分为血红素铁与非血红素铁,血红素铁主要来自红肉、内脏、血液等动物性食物,较易被吸收;非血红素铁则主要来自谷物、豆类、蔬菜、菌类等素食中,相比之下不易被吸收,如常常被视为素食中补铁翘楚的菠菜与黑木耳事实上其所含非血红素铁的吸收率仅在 5% 以下,而生肉中的吸收率可达 20% 以上。不仅如此,素食中常常还含有如植酸、膳食纤维等抑制铁吸收的成分。农业经济结构的人群,相比以肉食为主的狩猎、畜牧经济类型人群可能具有更高的风险患有缺铁性贫血。自古以来,中国社会由精耕细作的密集农业所支撑,固定的食物来源与作物品种带来了单一饮食与营养素结构,水稻与小麦等主食中的铁元素供给不理想,对食物的精加工使营养成分进一步流失,直至今日,我国依然是缺铁性贫血的高发国。

同时,我们也发现有其他因素提升了农业社会居民的贫血发病率,如卫生条件恶劣的地方,儿童腹泻的高发会引起肠道慢性出血,造成铁元素的消耗与流失。伴随着人口的上升、人畜共居与废弃物处理等问题,传染性疾病与寄生虫也在聚落中滋生,与宿主争夺养分并造成感染或出血,使缺铁情形进一步加剧。我们可将这些包含食物营养、卫生状况、疾病感染在内的影响因素统一视作古代人群所面临着的生存压力,最终反映到贫血之上。而贫血在骨骼上所造成的古病理痕迹,则成为了一项直观的生存压力指标,让千百年后的骨骼考古学家得以窥探遥远社会人民生活中的一个侧面。

骨骼考古中的贫血

“梅里塔蒙”是两千多年前埃及托勒密时期的一名少女,她面容姣好、地位崇高,喜爱食用糖这一从罗马传入的新奇玩意儿,因此她时常牙疼。她身形羸弱,在她短暂生命的晚期,面无血色的她头晕乏力、卧床不起,二十来岁便投入了阿努比斯神怀抱。

澳大利亚学者皮尔布罗团队对“梅里塔蒙”木乃伊头颅部分进行了 CT 扫描并以 3D 打印技术复原了颅骨模型,发现她齿槽脓肿,颅骨顶部骨皮质较常人也更薄,存在多孔的病理现象。缺乏运输氧气的血红蛋白会导致骨髓增生、肿胀,以求产生更多的红细胞帮助运送氧气,从而最终导致颅骨骨皮质变薄,这一情况说明“梅里塔蒙”曾罹患严重的贫血。

处于敏感阶段的人群,如果贫血严重到一定程度会造成颅骨上的病理损伤,根据出现位置不同分为眶顶筛孔样变与多孔性骨肥厚。眶顶筛孔样变是一种发生于颅骨眼眶顶板处的病变,表现为密集、细小的多孔样病变,严重者可融合成为类骨小梁样的结构 ;多孔性骨肥厚则指发于包括前囟区在内的顶骨、额骨、枕骨等颅骨顶部区域,表现为发生多孔样的骨性改变,并且病变区域表现出整体肥厚感。二者在解剖学上的共同表现为骨髓腔增生引发骨板障层的增厚,外板变薄及骨皮质表面成孔。虽然存在争议,眶顶筛孔样变及多孔性骨肥厚仍被广泛视作贫血在骨骼上的病理表现,其病理发生机制在于贫血个体内成熟红细胞与血红蛋白维持较低水平,诱发红骨髓代偿性增生以促进更多的红细胞产生。骨髓腔的扩张导致板障层整体增厚,产生更宽的骨髓腔空间以容纳骨髓,致使外板骨皮质受压萎缩变薄成孔,最终形成我们所看见的多孔样病理。

也有观点认为,眶顶筛孔样变与多孔性骨肥厚可能由其他类型的贫血或由创伤、埋藏等非贫血因素引起,但缺铁性贫血的高发与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分布与之最为匹配,被大多数学者所采纳,并且有研究发现了一系列规律。考古案例中眶顶多孔样变更多被发现在儿童群体,常常是处于损伤活跃期且无愈合痕迹,成年案例则有愈合倾向。这说明儿童阶段是眶顶多孔样变产生的高峰时期,这与儿童是贫血高发群体且颅骨在儿童时期红骨髓造血活跃的事实相符。另一方面,虽然成年女性特别是孕期妇女的贫血发病率明显高于男性,骨骼病理损伤修复能力也弱于男性,但实际上眶顶筛孔样变与多孔性骨肥厚患病率在成年男女个体之间没有观察到绝对的性别差异,这可能是由于成年后颅骨不再是造血的主要场所,性别导致的贫血患病率差异无法在成年后体现在颅骨上。眶顶筛孔样变与多孔性骨肥厚间的出现可能并无绝对联系,诸多案例中二者并不伴随出现,且发病高峰期也存在着差异,这可能与两个部位对贫血带来的病理损伤耐受程度不同、造血活跃高峰期不同、愈合速度不同有关。

其他原因造成的贫血

虽然我们认为农业社会的饮食结构和居住环境比畜牧、狩猎社会更易带来贫血,但这并不代表其他社会群体能免遭眶顶筛孔样变与多孔性骨肥厚。在诸多以狩猎、畜牧、渔业为主的社会结构中,依然出现了不低的患病率。这可能源自多种原因 :以肉类为主食摄入了较少的维生素 C,提升了出血的风险并且无法促进铁的吸收 ;鱼肉中含铁量及吸收率并不理想 ;缺铁性贫血以外的贫血类型区域性高发,如地中海贫血、镰状细胞贫血、巨幼红细胞性贫血 ;当地卫生条件与疾病流行情况等。考古工作者需要做到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把具体案例中眶顶筛孔样变与多孔性骨肥厚发生的状况结合传统考古、动物考古、植物考古、环境考古、食谱考古的手段与成果,做出更加全面且具有案例个性的思考。

如今越来越多的考古工作者投入到人类骨骼考古与古病理学的研究之中,越来越多地关注到作为一项古代社会生存压力指标的贫血和与其相关的古病理。人类骨骼考古学者会永远秉持他们的宗旨 :让骨骼说话,让细微的病理说话,最终聚焦人与社会的故事。虽然关于贫血、眶顶筛孔样变与多孔性骨肥厚的研究还存在着诸多疑点亟待更多深入的探索,但相信考古工作者终会以他们独特的学科角度解开这猩红色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