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省博物馆藏的《簪花仕女图》为唐代大艺术家周昉所绘,当时的人评价周昉“穷丹青之妙……画子女为古今之冠”。《历代名画记》称周昉“初效张萱画,后则小异,颇极风姿……衣裳简劲,彩色柔丽,菩萨端严,创水月之体”。

▲图1:唐·《簪花仕女图》,辽宁博物馆藏。周昉所画妇女,身材丰满,雍容华贵,宋徽宗时期的《宣和画谱》分析说“此无他,昉贵游子弟,多见贵而美者,故以丰厚为体”。

周昉知名于唐德宗贞元年间(八、九世纪之际),《唐朝名画录》将周昉列入“神品”,说他“落笔之际,都人竞观”,可惜周昉的水月观音没有能够流传下来,现在我们能够见到的最早的水月观音造像是五代时期的。

1957年,浙江金华宋代万佛塔的地宫内出土一尊五代铜鎏金水月观音造像,这种舒相坐的观音改变了以往观音的造型,迅速风靡起来。在敦煌,五代、宋、西夏时期的水月观音就有二十七幅之多,而“悬塑的水月观音在寺院辽、宋时期就流行”。

▲图2:五代·铜鎏金水月观音菩萨造像,通高49.8厘米

宿白先生在其讲稿《张彦远与<历代名画记>》中论及观音形象时有一段颇为有趣的话:

“张彦远把周昉捧到与张(张僧繇)、吴(吴道子)并列,我想这和周在佛教人物画中,把菩萨这个以前未臻完善的形象的空白填补上了,而且还创意了一种为世人赞叹的新的观音形象是有很大关系的。”

未臻完善是因为菩萨难画,菩萨为什么难画呢?因为菩萨有菩萨的尊格。

吴道子曾经在陕西凤翔府开元寺大殿画表现释迦牟尼一生的佛传故事:

自佛始生、修行、说法至灭度;山林、宫室、人物、禽兽,数千万种,极古今天下之妙。如佛灭度分寸,比丘众礔踊哭泣,皆若不自胜者,虽飞鸟走兽之属,亦作号顿之状,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时,略无哀戚之容。岂以其能尽死生之致者欤?

类似的场景,我们在敦煌唐代的158窟里可以仿佛。158窟正壁塑一尊巨幅的涅槃像,佛头侧壁面上绘十大弟子举哀,足侧绘诸国王子悲痛。佛易表现,让人“凛凛然若对神明”可也。弟子也不难,失去导师,痛哭就是了。诸国王子在嚎啕悲泣之外,更有割耳、挖心、剖腹等种种痛不欲生的行为。菩萨可就难了,她既不能全无“哀戚之容”,又需要“淡然在旁如平时”,王安石的《明妃曲》就说“意态由来画不成”,那纤毫之间的分寸,最难把握。

▲图3:敦煌莫高窟158窟唐代涅槃变中的各国王子举哀图。佛像的足侧壁上以各国王子为代表,描绘世俗信徒因闻知释迦涅槃而割耳、剺面、剖腹,痛不欲生。割耳剺面原是北方欧亚草原游牧民族中盛行的丧葬习俗,匈奴、氐羌、契胡、突厥、车师、粟特、铁勒、女真等民族皆有此俗。唐太宗崩时,“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闻丧皆痛哭,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

▲图4:敦煌莫高窟158窟唐代涅槃变中的佛弟子、菩萨

佛教艺术源自于古印度,有一个逐渐中国化的过程。《历代名画记》中记载东晋的戴逵有巧思:

又善铸佛像及雕刻。曾造无量寿木像,高丈六,并菩萨。逵以古制朴拙,至于开敬,不足动心,乃潜坐帷中,密听众论。所听褒贬,辄加详研,积思三年,刻像乃成。

菩萨的形象更需多经历一个从“勇猛丈夫”到中性化、再到女性化的过程。初唐高僧道宣曾说:

“造像梵相,宋齐间皆唇厚鼻隆目长颐丰,挺然丈夫之相。自唐来笔工皆端严柔弱似伎女之貌,故今人夸宫娃如菩萨也。”

道宣的这种说法在唐代其它的文献中可以找到例证,画家韩幹在宝应寺所画的壁画,“今寺中释梵天女,悉齐公伎小小等写真也”。道宣还评价了这种做法的优劣,“今人随情而造,不追本实,得在敬信,失在法式。……致使尊像虽树,无复威灵。”道宣认为“随情而造”的菩萨固然能够打动凡夫俗子,得到普通信众的“敬信”,但是作为僧人,道宣又认为这样的风格与正统的佛教“法式”有别,“无复威灵”。

与小乘佛教“唯礼释迦”不同,大乘佛教中自觉、觉他的菩萨“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菩萨已经具备了佛的尊格,所以《观音授记经》中说观音是补处菩萨,会接替阿弥陀佛而成佛,但是,菩萨却自愿留在了人间救渡众生。如何表现观音的这种尊格?周昉创造出了水月观音。

▲图5:五代·铜鎏金水月观音菩萨造像及细部

金华万佛塔出土的水月观音像以错落的岩石代替了程式化的宝座,舒相的坐姿消弭了此岸和彼岸的界限,颔首低眉,悲悯里含着柔情,配以低处的净瓶,就仿佛是菩萨来到水边小憩,冉冉的火焰衬托着圆净的空轮,整个画面就有了天心月圆的意境。既有出世之心,又充满了入世之情。就如李泽厚先生说的:

在宗教雕塑里,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异,有各种不同的审美标准和美的理想。概括说来,大体(也只是大体)可划为三种:即魏、唐、宋。一以理想胜(魏)、一以现实胜(宋),一以二者结合胜(唐)。

▲图6:左图为云冈石窟第16窟交脚弥勒(北魏);中图为敦煌莫高窟第196窟中心佛坛菩萨(晚唐);右图为大足石刻宝顶山第29窟圆觉道场菩萨(南宋)

伴随着佛教艺术中国化的进程,菩萨也实现了由伟丈夫向女性的转变,梁思成先生说:“宋代最受信仰者观音,其姿态益活动秀丽;竟由象征之偶像,变为和蔼可亲之人类。且性别亦变为女,女性美遂成观音特征之一矣。”

观世音在佛教里以大慈大悲而著称,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做渡人舟。这种尊格由女性承担是艺术的必然趋势。观世音被称为佛教里的圣母,做母亲的总是爱护自己的孩子,这是女性的天性。据说文艺复兴时期的拉斐尔在创作《西斯廷圣母》的时候,是以自己的情人为模特儿,而在他之前中世纪教堂中的圣母像都是冷冰冰的,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态。

菩萨应该长什么样?根本上是我们希望她是什么样。

我们希望她柳枝除秽,她就拿起了净瓶;我们希望她救苦救难,于是她就生出了千手千眼。

女性是伟大的,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在一个长期男权的社会里,却最终确立了一个女性形象的观音去拯亿民于水火,是因为她的出现,击中了人心中普遍脆弱的那一部分。

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编者按

伏住泥沙观止水,中有菩萨清凉月。在滋养万物的水,和光明却不耀眼的月色间,智者沉静的内心和深沉的思虑被烘托出来。画家抓住了菩萨的本质——慈悲的化身,而水月所昭示的洞悉、理解正是慈悲的基础。

异域宝冠璎珞的贵族王子,变成了水边小憩的智者,甚至化作提着渔篮的妇人,菩萨本不在于外表。如果人人能心怀普遍的善,以同理心关怀他者,世间自然多了理解、平静,少了怨尤、纷争。那菩萨——毋宁说是慈悲之心便普度了众生。

附录:静观水月

▲图7:唐末至五代·纸本水月观音,法国吉美博物馆藏。

法国藏有多幅敦煌出土的绘画作品。其中有唐末至五代时期的水月观音图,年代距离周昉创水月观音体不远。张彦远记叙了周昉画的“水月观自在菩萨掩障,菩萨圆光及竹,并是刘整成色”。这幅水月观音可以让我们大致对着色的水月观音有一个直观的认识。

▲图8:北宋·河北正定摩尼殿中倒坐观音像,悬塑。

▲图9:北京鲁迅先生故居影像。

民间传说河北有四宝:沧州狮子定州塔,正定菩萨赵州桥。其中的正定菩萨指的是北宋建筑摩尼殿中的倒坐观音。这种观音的形象明显受到水月观音的影响。“问观音为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头。”

1923年7月3日,鲁迅日记中记“与二弟至东安市场,又至东交民巷,又至山本照相馆,买云冈石窟写真十四枚,又正定木佛像写真三枚,共泉六元八角。”鲁迅当时误以为这身悬塑的观音是木质的,但他显然非常喜欢这幅照片,并放在了案头。

▲图10:甘肃榆林窟第2窟西壁北侧,西夏·水月观音。

观音斜倚岸边岩石,意态闲适。身后疏竹轻摇,眼前波纹不惊。一弯新月高悬,彩云浮动,童子踏云而至,礼拜观音。在画面的右下方,与观音隔岸相对的是“唐僧取经”,一僧人双手合十,礼敬观音,僧人身后一猴面行者牵马相随,因此,也有学者将周昉创作水月观音体的背景,与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描绘的天竺观音道场联系在一起。

▲图11:元代·景德镇窑青白釉水月观音菩萨像,首都博物馆藏。

青白釉的釉色很适合表现水月观音的尊格。白居易曾作《画水月观音赞》: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像,万缘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