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山西翼城大河口墓地的发现与发掘,使于史无载的霸国的历史面貌得以呈现。2018年公布的M1017号墓,出土有三件霸伯簋(器号分别为M1017:8、M1017:35、M1017:40),铭文基本相同。内容关涉盐卤与丹砂,颇为重要。兹先以M1017:40号霸伯簋铭为例(簋盖铭、器铭略有差异),将笔者所理解的铭文宽式隶写如下。盖铭6行51字〔图一:1〕,其铭曰:

唯十又一月,井叔来500卤,蔑霸伯历,使伐用帱二百、丹二糧、虎皮一,霸伯拜稽首对扬井叔休,用作宝簋,其万年,子子孙孙其永宝用。

器铭6行50字〔图一:2〕,其铭曰:

 

唯十又一月,井叔来500卤,蔑霸伯历,使伐用帱二百、丹二糧、虎皮一,霸伯拜稽首对扬井叔休,用作宝簋,其万年,子子孙其永宝用。

关于这三件霸伯簋铭文,黄益飞、谢尧亭二位先生曾撰文作过讨论,本文对其部分文字的释读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下面稍作讨论。

1. 卤

黄益飞、谢尧亭先生释卤为盐。所谓盐字,M1017:8簋铭作形;M1017:35簋铭作形,显然是一字异构,或可隶作。《玉篇·盐部》:“,同盐。”虽然如此,笔者认为,还是不宜直接将此铭中的释为盐。《说文·卤部》:“卤,西方咸地也。……东方谓之,西方谓之卤。”徐锴《系传》:“按《史记》曰,大抵东方食盐,西方食盐卤。”段玉裁《注》:“大史公曰:山东食海盐,山西食盐卤。然对文则分析,散文则不拘。”《说文·盐部》:“盐,卤也。天生曰卤,人生曰盐。”徐灏《笺》:“天生谓不湅治者,如今盐田所晒生盐。人生谓湅治者,如今扬灶所煎熟盐是也。”由此可知,地域差异,名称不同。西方咸地之卤,又名盬。《说文·盐部》:“盬,河东盐池也。袤五十一里,广七里,周百十六里。”《左传·成公六年》:“晋人谋去故绛,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之地,沃饶而近盬。’”杜预《集解》:“盬,盐也,猗氏县盐池是。”孔颖达《正义》:“盬虽是盐,唯此池之盐独名为盬,余盐不名盬也。”翼城大河口墓地所属霸国,地近盐池,所获盐卤宜以“卤”名。

河东盐池所产者以卤为名,其地还有传统。延至春秋时期,仍以卤为名。保利艺术博物馆所藏戎生钟(近出30)铭“嘉遣卤积,俾谮征繁汤,取厥吉金”。同时期的晋姜鼎(集成02826)铭:“辥我万民,嘉遣我,赐卤积千辆,勿废文侯景命,俾贯通□,征繁汤500,取厥吉金,用作宝尊鼎。”两器铭皆以“卤”为称。

500,是卤字孳乳为盐字过程中形成的字。以往我们知道这个过程在战国时期,见包山简147“煮盐于海”,盐字作“500”。霸伯簋铭中的,则将这个孳乳过程的时间提前至西周中期。林沄老师与刘钊先生认为500是盐的基本字形,冯时先生以为是盐字早期形体。笔者以为,500,既是卤字,也是盐字。是卤、盐尚未完全分化阶段的字形。至秦文字中,才增加臥声出现“盐”字。

500卤,黄、谢二位先生认为如卜辞习见之“500禾”“500年”,是祈求盐卤丰产,应该是可取的。但据霸伯簋铭内容,笔者以为500卤之500似可直接释作动词,意为求取。500祭仪式西周早期常见,是为祓灾祈福之祭。如西周早期的獻侯鼎(集成02626)“成王大500在宗周”,另如不栺方鼎(集成02735)、叔夨方鼎(新收915)。但到西周中期以降,500渐而成为一个表祈愿意的动词,如西周中期的衛鼎(集成02733)有“用500寿,匃永福”。西周晚期的500簋(集成04317)“用500寿,匃永命”。由此,这三件西周中期的霸伯簋之“500卤”,可径直解为“求卤”。

河东盐池的盐业生产主要在春夏季节。这方面,晚出的文献也可为我们作一参考。《宋志》第一三四:“引池为盐,曰解州解县、安邑两池。垦地为畦,引池水沃之,谓之种盐,水耗则盐成。……岁二月一日垦畦,四月始种,八月乃止。”晒盐始于四月,终于八月。而《读史方舆纪要》卷三十九引《盐池图说》:“池底淤泥,滋生盐根,形如水晶,夏月骄阳熏蒸,南风动荡,上结盐板,光洁坚厚,可胜行立。……秋冬地冷池枯,不能生盐,间或有之,硝硷相杂,味亦不正。”强调夏月为主要产盐期。霸伯簋铭为“唯十又一月,井叔来500卤”,周正十一月,当是夏正九月。《诗·豳风·七月》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其获,十月陨萚”,“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皆说明八月以后天气转凉,农时已至秋收冬藏了。笔者理解,井叔此时来到霸国,正值盐卤收获庋藏之时,这个时节到霸国求取已经收获的盐卤,似乎更合乎情理。

2. 帱二百

帱字本作“500(寿)”。此字,黄益飞、谢尧亭先生释作“畴”,认为是耕治之田。畴二百即麻田二百田,或是田四百井。因此之故,黄、谢二位先生进而认为这三件霸伯簋铭,事关西周井田制与诸侯封域。黄、谢二先生此说可能是受到后面铭文中的“丼”字的影响。西周金文中,目前为止其实尚未出现明确无疑的井田制的证据。有关土田的分封与领属变改的铜器铭文中,也未见有“畴”与“井”的相关内容。另外,井叔本在陕西沣西张家坡一带,他来到山西南部,将田畴赐与本就在此地的霸伯,那么所赐的田畴的原属是谁呢?如果霸伯簋铭所记确为封赐土田之事,畴二百即四百井,从封赐土田之数来看,差不多就是一个邦伯初封的规模了,而作为授民授疆土的封建仪程,必然是一个隆重的仪式,这与霸伯簋铭中基于500盐这种轻描淡写的记述显然不能相协。

笔者以为霸伯簋铭中的500是“帱”。《说文·巾部》:“帱,襌帐也。”《尔雅·释训》:“帱谓之帐。”《楚辞·招魂》:“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礼记·丧服大记》:“大夫殡以帱,欑置于西序,涂不暨於棺。”帱二百,可能就是帷帐二百顶。帱也指舟车的帷幔。《史记·礼书》:“大路之素帱也。”司马贞索隐:“帱,谓车盖以素帷。”《后汉书·班彪传附班固》:“抚鸿幢,御矰缴。”李贤注:“《广雅》曰:‘幢谓之帱。’即舟中之幢盖也。”另外,蒙车毂的皮革也称为帱。《周礼·考工记·轮人》:“进而眡之,欲其帱之廉也。”郑玄注:“帱,幔毂之革也。”孙诒让正义:“帱,本为帐,引申为覆帱之义。凡小车毂以革蒙幎为固,故亦谓之帱。”考虑到霸国所获卤积需要运输储存,作蒙幎之用的车用帱可能更合理一些。而这些帱,应是井叔由沣镐携至霸国,更合理可解。

帱也见于与霸伯簋同时期的西周铜器铭文中。如西周中期的彔伯簋盖(集成04302)铭中周王赐彔伯“金车:贲较、贲圅朱虢、虎冟朱里、金甬、画、金厄、画、马四匹、鋚勒”。字即霸伯簋铭中的帱。同为西周中期的伯晨鼎(集成02816),周王命伯晨承其祖考继续任垣侯时所赐有“驹车:画绅、较、虎帏、冟里幽、鋚勒。”其中字从从,是“帱”字异构。此两器铭中已经明确“帱”是车器的配备,作蒙车毂皮革的“帱”解,应该是合理的。帱二百,意可以配备车百辆。此数若与晋国的千辆规模相较,正合于霸国与晋国的体量。

释为帱而不为畴,还因其与同铭出现的虎皮相呼应。《周礼·玉人》“继子男执皮帛”,郑玄注:“见礼次子男,贽用束帛,而以虎豹之皮表之为饰。”大概霸伯簋铭中的二百帱,也是用虎皮包裹为饰的。

3. 丹二糧

三件霸伯簋铭中,M1017:8盖铭、M1017:40器铭作“丼”;而M1017:8器铭、M1017:40盖铭、M1017:35盖与器铭则作“丹”。黄益飞、谢尧亭先生认为“丼”为正字,“丹”为误字。并认为畴二百、丼二糧前后相次,所记皆为土田、农业之事。笔者的认识与之正相反。与释为帱相协,笔者以为霸伯簋铭中的“丹二糧”与“丼二糧”应该都是“丹二糧”。三件霸伯簋盖、器铭共计六篇,作“丼”者二例、作“丹”者四例,无疑当以“丹”为正字,“丼”为“丹”之讹。《说文·丹部》:“彤,丹饰也。从丹、彡。彡,其画也,彡亦声。”彤沙一词为金文习见,五年师簋(集成04216)铭中之彤作“”,从丹;而弭伯师耤簋(集成04257)铭中之彤作“”,讹从井。当以从丹者为正字。

丹,又名丹砂、朱砂、辰砂、丹朱、丹粟、丹矸,化学成分是天然硫化汞,一般为红色,形状有块状、板状和箭簇状,开采加工后多为粉状。先秦时期已经开始了对丹砂的使用与开采,对丹砂的出产情况有了认识。如《管子·小称》:“丹青在山,民知而取之。”《管子·地数》:“上有丹沙者,下有黄金。”又如《山海经·南山经》载:“英水出焉,西南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郭璞云:“细丹沙如粟也。”又载:“又东五百里,曰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雘。”《说文》:“雘,善丹也。”中国丹砂的产地,主要集中在贵州、陕西、重庆、四川等省区,湖南、甘肃、青海等地也有少量分布。根据地质普查和勘探的结果,我国主要有四个汞矿成矿区:昆仑——秦岭成矿区、三江成矿区(川西和云南中西部)、武陵成矿区(湘西黔东、川东南、鄂西南)和右江成矿区(滇东南、黔西南和广西)。而史籍所记丹砂的产地绝大多数集中于南方,《荀子·王制》:“南海则有羽翮、齿革、曾青、丹矸焉,然而中国得而财之。”或言荆州,《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土梦作乂。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杶、干、栝、柏,砺、砥、砮、丹,惟菌、簵、楛,三邦底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纁玑组,九江纳锡大龟。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禹贡》记述的各州贡物中,唯独荆州的贡物中有“丹”,即朱砂。《逸周书·职方解》:“正南曰荆州。其山镇曰衡山,其泽薮曰云梦,其川江、汉,其浸颖、湛,其利丹、银、齿、革,其民一男二女,其畜宜鸟兽,其谷宜稻。”或言巴蜀:《说文·丹部》:“丹,巴越之赤石也。”段玉裁注:“巴郡、南越皆出丹砂。”《逸周书·王会解》:“卜人以丹沙。”孔晁云:“卜人,西南之蛮,丹沙所出。”王应麟云:“《太平御览》:‘卜人,盖今之濮人也。’”丹砂是为西南巴蜀之地的代表性物产,《史记·李斯列传》:“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丹砂的产地基本不出今西南地区的范围,而历史时期的丹砂产地也主要集中在湘、黔、渝交界地带的武陵山区。《史记·货殖列传》中说:“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南御滇僰,僰僮。西近邛笮,笮马、旄牛。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又,以所多易所鲜。”因道路险阻,交通不暢,丹砂不易得,因而是珍贵之物。

丹砂在早期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作用。首先,因其纯粹的红色成为一种特殊的颜料。《礼记·郊特牲》:“丹漆雕几之美,素车之乘,尊其朴也,贵其质而已矣。”《书·梓材》:“若作梓材,既勤朴斫,惟其涂丹雘。”《左传·庄公二十三年》:“丹桓宫之楹。”是为漆木作装饰用料;《周礼·冬官·考工记》:“钟氏染羽,以朱湛丹秫,三月而炽之,淳而渍之。”《国语·吴语》:“赤裳、赤旟、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吕氏春秋·离俗览》:“丹绩之500。”是为服饰着色用料。丹砂又是药石。《周礼·天官》:“凡疗疡,以五毒攻之。”郑玄注:“今医人有五毒之药,合黄蝥,置石胆、丹砂、雄黄、礜石和慈石其中,烧三日夜,其烟上着,以鸡羽扫取以治疡。”丹砂色红似血,这一特性又使得其在当时的盟誓约信活动中起到重要作用。以丹作书的丹书常施于符契与盟书。《秋官·司约》之下有“司约掌邦国及万民之约剂,治神之约为上,治民之约次之,治地之约次之,治功之约次之,治器之约次之,治挚之约次之。凡大约剂,书于宗彝。小约剂,书于丹图。若有讼者,则珥而辟藏,其不信者服墨刑”。延至汉以降,亦常见之。《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申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总括而言,丹砂的使用,主要有巫术、礼仪和方术三方面。商周时期高等级墓葬中普遍使用丹砂,应该是此三者的综合体现。《荀子·正论》记载:“虽珠玉满体,文绣充棺,黄金充椁,加之以丹矸,重之以曾青,犀象以为树,琅玕、龙茲、华瑾以为实,人犹且莫之抇也。”这是战国时人对丹砂用于随葬的直接记述。

丹砂在先秦时期属于特别重要的物类,《周礼·秋官·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受其入征者,辨其物之美恶,与其数量,楬而玺之,入其金锡于为兵器之府,入其玉石丹青于守藏之府。”作为国家控制的资源,霸伯受之于井叔的丹砂,是周王朝内部重要资源的再分配。

西周金文所见丹砂之事,还有如下二例:

庚嬴卣(集成05426),为西周中期器,其铭为:“唯王十月既望,辰在己丑,王格于庚嬴宫,王蔑庚嬴懋,赐贝十朋,又丹一500。庚嬴对扬王休,用作厥文姑宝尊彝,其子子孙孙,万年永宝用。”〔图二:1〕铭中的500,郭沫若先生隶作500,认为“丹一500,丹、丹砂,500字从木500声,疑即管之异文。丹砂之单位以500言,犹贝以朋言,车以辆言,马以匹言,故丹砂一称丹干(《荀子·王制篇》)或丹砰(同,《正论篇》),犹言贝朋、车辆、马匹也”。于省吾先生认同郭说,并从声纽上进一步补说:“500500声,500从干声,干与管并属见纽一等;就韵部说,管与从干之字并属元部。……以干为基本音符的500字可读作管是毫无问题的。”500也可能即是“桿”字,桿也可读为管,丹一桿也即丹砂一管。

 

豦簋(集成04167),亦为西周中期器,铭曰:“豦拜稽首,休朕匋君公伯,赐厥臣弟豦丼五500,赐500冑、干戈,豦弗敢忘公伯休,对扬伯休,用作祖考宝尊簋。”〔图二:2〕豦簋铭中的“丼”,其实当是“丹”,字形与霸伯簋铭中的“丹”字一致,也是丹砂,而不是井田。“500”,可能是“匙”之异构,应是某种容器或量具。由上可知,西周时期,贵族间流通使用的丹砂以500(桿、管)、500、糧为容量计,是一种粉状物。而如果释“丹、丼”为“井田”,则是难以通暢的。

霸伯簋铭文所揭示的西周盐卤、丹砂等物品的流通,不仅让我们了解了西周时期受控制的一些特殊货品的交流与再分配情况,也让我们对西周时期的诸侯、卿士和邦伯之间错综的关系有了新的理解的角度。西周时期的晋南一带,本是晋国的封域,但考古发现,在此并不广大的封域内,还有霸国、倗国等封伯。晋国的设制,是“命以唐诰,而封於夏虚,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目的之一是为对付北方的戎族。霸伯、倗伯作为晋侯封域下的邦伯,大概也有同样的义务。这是他们得以存世的政治原因。但其得以立世的经济基础,考虑到晋南地区的物产资源,目前看来,盐池之盐卤以及中条山的铜矿,可能就是造成与允许晋南分布有如此之多的邦国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