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一场名为《周风遗韵》的考古成果展,在中国国家博物馆悄然登场,早已消失的神秘古国芮国,“复活了”。

驱逐孽子的母亲和流亡国外的儿子

史书对芮国的记载,仅斑斑可考:

《史记 • 周本纪》写到,西周灭商之前,芮国曾与比邻的虞国,因土地之事发生争执。两国国人遂决意让周文王裁定。结果还没见到圣人,他们就发现,周国的农人都互让田界,于是羞愧而返,也让周文王的“贤明”传扬天下。

西周立国后,芮国只在文献中“现身”两次:一是南方的巢伯觐见周武王,同为伯爵的芮伯,奉命作文歌颂;二是芮国大夫“良夫”向昏君周厉王进谏,却无功而返。

▲ 中国国家博物馆在“周风遗韵——陕西刘家洼考古成果展”上,对遗址发掘现场所作的复原展示,从中可窥见芮国玉器与青铜乐器的随葬情况

芮国再见于史载,已是东周早期:公元前709年,芮伯“万”因宠妃众多,招致母亲芮姜的不满,被驱逐到魏国。这场变故,给芮国带来了秦国入侵之祸,幸而秦国轻敌,并未得逞。同年,秦国调转枪头,与周王师围攻魏国,将芮万掳走。直到六年后,秦国内部政局不稳,才将芮万送回了故乡。可好景不长,公元前640 年,秦灭梁、芮,“芮”自此仅以姓氏传世。

如果没有考古学的襄助,恐怕芮国再无为人所知的机会。幸运的是,过去十余年两次于陕西省的重大考古发现,竟让青史间的段段空白,得以显现真容。

▲ 考古人员在刘家洼东周遗址中清理出墓葬56座,出土了大量青铜器等珍贵文物,包括作为食器的鼎、簋、甗 ,作为水器的盘、匜,以及作为乐器的编钟、钲、建鼓,等等。图为其中出土的青铜簋

第一次是在2005年,韩城市梁带村两周遗址第27号墓,出土了带有“芮公作为旅簋”铭文的青铜器!包括24件青铜礼器在内的大量装饰物与随葬品,昭示着这座墓葬显赫的规制,很难不让人将其与国君墓联系起来。更为神奇的是,该墓左侧近旁的第26号墓,随葬玉器相当丰富,且有多件青铜器内铸“仲姜作为桓公尊”铭文;而右侧近旁的第28号墓,随葬品配置虽仅次于第27号墓,但除了外棺顶出土的三件玉戈外,再无玉器发现。

当这些线索一点点汇集在考古学家的面前时,一张人物关系网呼之欲出:第26号墓的主人,很可能就是驱逐昏子、镇守国门的母亲“芮姜”。葬在她近旁的第27号墓墓主,是芮姜之夫芮桓公,而两人之子、一度流亡国外的芮伯万,就在28号墓里。

▲ 此双龙棺环出自陕西韩城梁带村芮国墓地,铜制,发现时共有10件,大小、形制、纹样皆相同。它们贴附在墓主外棺四周,两侧各4件,两端各1件,呈对称分布。

梁带村遗址位处韩城市区东北7公里,紧邻黄河西岸,这令考古学家很是疑惑:从发现的遗迹、遗物推断,芮国从西周中晚期起,开始在此地营建墓葬,最晚迄至东周初期。但史书中记载的芮国地望所在,应该是韩城市以南约100公里的大荔县一带。难道梁带村遗址又是一则“考古推翻历史”的鲜活实例?一时间,学术界猜测纷纷。

孰料,仅仅十余年后,在韩城市西南的澄城县刘家洼村,这场“发现芮国”的大戏,又上演了它的第二幕。

音乐是他们的共同爱好

2017年初,在警方成功追缴了400余件(组)包括鼎、簋、壶等青铜重器在内的被盗文物后,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与渭南市、澄城县相关单位组成的联合考古队,开始对这一处年代为春秋中早期、面积达3平方公里的大型遗址,展开发掘。一年多的时间里,带有“芮公”“芮定公”“芮太子白”等铭文的青铜重器,陆续现身,暗示着芮国在灭国之前,最后的都城很可能不在梁带村,而在刘家洼。

刘家洼遗址,由人工壕沟与自然冲沟环绕,一条贯穿其中的鲁家河,将遗址分为东、西两区。东区内有一块10万平方米的区域,被南、北、东侧的夯土墙基与西侧的鲁家河四围,形成地势险要的“城址 ”。考古人员在这里发现了夯土台基、陶范残块和部分道路遗迹,判定此处可能曾是芮国高等级贵族的住所。

▲ 刘家洼遗址发掘现场

城址之外,又以三座大墓最引人关注。其中,第1号墓有两条墓道和一座车马坑,面积不仅大于梁带村遗址的疑似芮桓公墓,而且还超过了河南洛阳的周平王四墓道大墓,仅次于大名鼎鼎的甘肃礼县大堡子山秦公大墓。这等规格的墓葬,主人自然非国君莫属。

1号墓虽然被盗严重,但考古队队长种建荣和他的同事们,仍在墓中发掘出240 件(组)随葬品,比如彩绘木俑、铜簋和铁柄铜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2套共10件编甬钟、2组共10件编磬、1件建鼓和1件钲。与之类似的乐器组合,在刘家洼遗址另外两座大墓中也有出土,数量同样可观,显示出墓主们对音乐似乎有着相同的“爱好”。

▲ 刘家洼遗址出土镈钟

这一点,在梁带村遗址中已现端倪,在疑似芮桓公墓中,出土了编钟8件、编磬10件、钲1件、錞于1件、建鼓1件、小鼓1件,应是为墓主生前演奏礼乐的击奏乐器组合。这些乐器是怎么使用的呢?

考古学家分析,编钟、编磬应是挂在钟簴(jù,格架)、磬簴之上,如刘家洼遗址第2号墓出土的钟簴,上有嵌蚌饰的木雕漆绘图案,下伏圆雕兽形簴座,极为壮观。一般而言,春秋诸侯墓中编钟、编磬只各有一套,1号墓中的芮国君王看来使用了超规格“顶配”。建鼓则是由一根竖杆贯穿、立于座上的,钲有可能也被竖杆插在鼓座上、与建鼓配合使用,二者原本只是乐器,后来成为了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响器。

《礼记•曲礼上》言:“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乐器用绝非仅是君王的玩物,亦是芮国显贵维系等级秩序的手段,这种思想在周文化的世界观中至关重要。

▲ 刘家洼芮国遗址还出土了部分金器,图中的虎形牌饰是在大墓盗洞里发现的。芮国所在的位置,处在沟通关中乃至中原与北方的洛河通道上,在两千多年以前,其周边有周人与戎人两大势力。

能佐证这一点的,还有以上两处芮国遗址中发现的随葬用玉:刘家洼遗址第1号墓东侧近外棺处的椁盖板上,放置着3件大玉戈,有的长达四十多厘米,考古学家认为,它们即是常见于周王朝大夫和列国诸侯墓中的礼器“瑞圭”。相比之下,在小型墓葬,如刘家洼遗址第30号墓中,死者的遗骸只能有可怜的一件残长5.2厘米的石圭相伴。由此可见,虽然当时周平王已然东迁,关中地区一度权力真空,但毕竟芮国显贵的先祖曾在西周时期追随周王,这一周系王国仍将周礼视作应当恪守的准则。

只可惜,没来得及一逞身手即遭剪灭的芮国,只见证了新时代的序幕。30号墓出土的一件金丝绕环,形如弹簧,可能墓主人生前常将它穿戴在身上。这在梁带村遗址也有发现。在考古学家眼中,这种文物极其特殊,属于典型的北方地带风格,在同时代的今内蒙古自治区、河北省、辽宁省交界地带常见,却不见于周文化区。也许,在这件金器背后浓缩着的,是一段西北边疆戎狄挺近中原、周王室的丧钟就此奏响的历史......

▲ 金权杖这种典型的北方民族器物,可能是戎人带来的,也可能是国人的战利品。

梁带村与刘家洼遗址的横空出世,将笼罩芮国的蒙尘拭去一隅。但谜题尚有许多,譬如芮国早期的封地在哪里?它与周边的梁、虞等国是何关系?作为周系王国之一,芮国究竟见证过怎样的时代变迁......考古会再一次给人们带来惊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