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到青墩带柄穿孔陶斧,就想起 20 多年前的考古往事。难忘的 1979 年春天,那是进入大学的第二年,我们来到了距青墩遗址不远的海安沙岗公社参加考古实习。最初的 20 多天,收获不大。但重要的考古发现,有时往往是不知不觉或措手不及的。5 月初的一天,天气非常闷热,我们按照田野考古规程,划分地层、绘图、照相、记录,样样不能少,干了一整天活,几乎一无所获。傍晚准备收工时,我突然在 T10南侧隔梁旁的中文化层中,发现了一把小小的陶斧。陶斧呈扁平长方形,一端出刃,另一端带一个小圆孔,做工非常精细,由泥质红陶制成。我当时以为只是一件模仿石斧的玩具而已,而且器形很小,并没有放在心上,就按考古要求做了记录,收工回住地。

▲ 1979年,青墩遗址考古人员合影

好事往往接二连三。次日上工,在 T10 的另一端发现了一座青墩中文化层的墓葬,随葬品非常丰富,我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清理完。从地层关系看,墓与陶斧属同一文化层。这样,从墓内出土的随葬品,可以进一步确定陶斧考古学上的相对年代,属于青墩文化中期,距今约 5000 多年。于是,我又重新取出陶斧,与墓葬内出土的陶器进行比较,并与赵力华同学一起探讨相关问题。赵力华看到陶斧,好像若有所思,立即取出刚从地层中出土的陶制把手,并将陶斧嵌入陶把手,竟然天衣无缝,原来是一对。我们俩平生第一次将两件看似无关的古物拼接在一起,顿时喜出望外。相邻的 T11 的带柄穿孔陶斧发掘记周晓陆同学,看到带柄陶斧,竟然变魔术似地拿出一节陶制残件,与陶斧把手一接,又是天衣无缝。原来他手上的一节陶制品,是陶斧把手的末端部分,早已断开了。本来是一件带柄穿孔陶斧,由于早期把手断裂,被遗弃在地层中,通过科学的考古发掘,以及我们耐心的拼缀,终于又将其团圆了,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

当时我们的喜悦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周晓陆为庆祝我们两个探方合作获得的考古收获,立即拿出装满低档白酒的军用水壶,让现场考古发掘人员共享考古成果。

陶斧的文物价值及学术价值,并不由于是通过我们自己的双手挖掘出来而敝帚自珍,孤芳自赏,带有过多的感情色彩,我们的认识完全是建立在科学和理智的基础上的,并得到了学术界的共识。事后,青墩考古领队纪仲庆先生,在其执笔的《江苏海安青墩遗址发掘报告》中,对陶斧当时的认识作了如下表述 :

“T10 中文化层出土有柄穿孔陶斧一件,是按照实物仿制的,只是形体较小,泥质红陶制成,分柄和穿孔斧两部分,柄为椭圆形棒状,前粗后细,前端翘起,有浅槽可嵌入穿孔斧。槽后有三孔,可穿绳缚住穿孔斧使其固定在槽内。柄后端作半月形,并有三角形穿孔。这件有柄陶斧虽非实用工具,但为当时穿孔石斧的装柄方法,提供了实物证据。”

“中文化层出土的一件仿实物制作的带柄穿孔陶斧,在说明穿孔石斧的装柄方法上,提供了极为可贵的实物标本。”

▲ 带柄穿孔陶斧

关于石斧的装柄方法,一直是人类学家、考古学家关注的学术问题,以往主要是参考民族学资料来推论古代石斧的装柄方法。但古今相距几千年,现代一些未开化民族使用的石斧是否是古代人类的孑遗,一直是学术界关心的问题,所以考古学家更注重以考古资料来说明古代石斧的装柄及使用情况。青墩发现的带柄穿孔陶斧,虽不是带柄穿孔石斧,但应是当时带柄穿孔石斧装柄、使用状况的真实反映。从带柄穿孔陶斧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已学会使用复合工具 ;能熟练使用穿孔技术及榫卯结构原理,能利用自然界的材料制造出更便捷、有效、精美的复合工具,从而提高生产力,发展经济,方便生活。青墩带柄穿孔陶斧的装柄方法,被日后的考古发现所证实。在东南沿海地区新石器时代中晚期出土的部分穿孔石斧上,带有用绳缚柄的痕迹,应是海安青墩带柄穿孔陶斧装柄方法在石斧上使用的真实反映。但近百年的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与研究,能说明扁平穿孔石斧装柄方式及使用方法的实物资料,只有青墩带柄穿孔陶斧一件。青墩带柄穿孔陶斧总长不到 20 厘米,只有 18.4 厘米,重仅70 克。正因为青墩带柄穿孔陶斧具有的完整性、科学性、独特性和唯一性,已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国宝),成为青墩遗址出土文物中最具科学价值、文物价值的珍贵文物之一。

其实,青墩带柄穿孔陶斧的学术价值,不仅仅体现在穿孔石斧装柄方法的研究上,更体现在其象征意义上。这方面还有不少考古资料可资参考。

河南省临汝阎村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一件大型彩陶瓮,器表彩绘一幅鱼鸟石斧图。据专家研究,图画表现古人较为复杂的思想,彩陶为一位部落酋长的瓮棺,画面上的带柄石斧,可能是酋长生前使用的。它并非普通的工具或武器,而是一件能代表身份和权威的象征物。鸟和鱼是当时两个不同氏族的图腾,鸟是酋长氏族的图腾,鱼为其敌对氏族的图腾。鸟氏族在酋长领导下,以带柄石斧为主要武器,打败了鱼氏族。鸟氏族为了纪念死去的酋长,以大彩陶瓮棺为葬具,并在陶棺上画有酋长事迹的图画,以纪念死去酋长的功绩。

▲ 彩陶缸绘鹳鱼石斧图

山东莒县陵阳河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大陶尊上,刻有多种图像,其中一部分陶尊上的“符号”,已被专家释为原始图形文字。一些学者认为,这些“符号”是目前中国最早的“文字”。一件陶尊上刻有带柄石锛的形象,应为兵器“斤”字。另一件上刻有带柄石斧的形象,认为是由农具的形象演化为兵器“钺”。

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出土的带有石斧形象的图画,时代稍晚于青墩中层文化,应是当时社会广泛使用石斧工具在艺术上的反映。艺术形象的石制工具,已不再是仅仅停留在生产层面上的生产工具,而具有特定的社会属性及象征意义。青墩出土的带柄穿孔陶斧,既是当时扁平穿孔石斧装柄使用的真实反映,同时也不能视为一般的玩具或模型,而是一件具有更多社会属性及象征意义的器具。出土带柄穿孔陶斧的青墩中层文化时期,已进入父系氏族社会,男子在社会上具有较高的地位,社会的主要活动,包括进行生产劳动、营造家园、对外战争,全由男子承担。而当时无论是生产还是战争,均离不开最先进的工具、武器——带柄穿孔石斧。因而带柄穿孔石斧逐渐成为男子的象征,成为勇敢的象征,成为社会进步的标志。

▲ 青墩遗址

青墩带柄穿孔陶斧,从大小、形状及结构来看,应是青墩中文化层时期氏族酋长随身佩带的一件器物,柄末端的小孔是专为佩挂而设。在使用过程中,陶柄曾断裂过,以穿孔缚绑的形式加以修复,继续使用。最终不知何故,被遗弃在文化层中。佩带有柄穿孔陶斧的青墩氏族酋长,既有英雄的气概,又有权力的威严,还具有坚强的能力与不屈的意志。

带柄穿孔陶斧,是开启青墩文化之门的一把钥匙,是认识青墩文化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