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前不久对外公布了考古发掘的元氏家族墓葬中的四合墓志信息。其中,元大谦之妻罗婉顺墓志书者为一代书法大家颜真卿,此一发现在书法界引起极大关注。

本文以唐恭皇后为中心,以新面世的元大谦罗婉顺、元自觉墓志等这些零碎史料,勾勒了恭皇后其夫族和父族的相关人物和故事,包括时所瞩目的颜真卿为其族人撰、书墓志的背景。为恭皇后家族的谱系排列,以及拼凑她几近空白的人生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

▲ 元大谦、罗婉顺夫妇墓志

开元二十九年冬,“京城寒甚,凝霜封树,时学者以为《春秋》‘雨木冰’即是,亦名树介,言其象介胄也。”玄宗长兄宁王宪在前一年冬天病重,经全力治疗后勉强恢复。如今再历寒冬,已感不支的宁王发出了无奈的叹息:“此俗谓之树嫁之也。谚曰:‘树嫁,达官怕。’必有大臣当之,吾其死矣。”十一月二十四日,宁王薨于长安盛业里宅邸,享年六十三岁。

玄宗与长兄宁王宪、二兄申王㧑、四弟岐王范、五弟薛王业的生母皆死于非命,年幼时还被武则天“幽闭宫中,不出门庭者十余年”,因此相依为命后的兄弟感情深厚。玄宗登基后也尽力营造了无数兄弟友悌的场景,直至开元十二年、十四年、二十二年,申王、岐王、薛王陆续病故,玄宗对仅存的长兄宁王“尤加恩贷”,但这都无法阻挡岁月的侵蚀,宁王还是在开元时代最后一年的岁末病故了。

不同于其他兄弟,宁王与玄宗间还有更深的关联。宁王本名成器,生母肃明刘后是睿宗的嫡妻,嫡长子成器在文明元年就被立为太子,尽管睿宗的皇位屡有反复,但如不出意外,他当是皇位的合法继承人无疑,因此唐隆政变后的睿宗,很快就面临了择选太子的困境,成器“嫡长,又尝为太子,而楚王(玄宗)有大功,故久不定。”最终是成器打破僵局,提出:“储副,天下公器,时平则先嫡,国难则先功,重社稷也。使付授非宜,海内失望,臣以死请。”这就化解了睿宗登基后的最大政治危机,避免了再次出现玄武门兵变的可能。

开元四年,因避玄宗生母“昭成”窦后谥,宁王改名“宪”。至于何以择“宪”为名,可能出自《诗·小雅·六月》:“文武吉备,万邦为宪”之意,这与他嫡长子的身份甚为匹配。总之,宁王遵循推让天下的初衷,三十余年间“谨畏,未尝干政而与人交”,深得玄宗尊崇和信任。因此,听闻宁王噩耗后,也已五十七岁的玄宗不禁“号叫失声”。次日,特下《宁王谥让皇帝制》《册谥让皇帝文》,以宁王“实推天下,有高世之行,非大号不称”,据《谥法》“推功尚善、德性宽柔曰‘让’”,追谥为“让皇帝”,可谓名副其实、情真意切。

第三日,玄宗又下《册谥恭皇后文》,追谥已故宁王妃元氏为“恭皇后”。天宝元年五月十七日,葬让皇帝于睿宗桥陵之侧,号陵曰“惠陵”,恭皇后迁祔。妻以夫贵,元氏从亲王妃荣升为赠皇后,入陵、立庙、祭祀等,皆成为国家制度的部分,其人从之前相对无闻的状态也始为天下人知。关于恭皇后的卒年,在《恭皇后哀册》文中记作“开元二十八年岁次庚辰月朔日”,但据《廿二史朔闰表》,开元二十八年为“庚辰年”,显然是哀册文中漏掉了“某”月,故目前仅能知道恭皇后卒于开元二十八年,至于生年、享年等,已无从追寻。

唐代之前曾经有过一位“恭皇后”,即中宗的元妃赵氏,因不为武则天所喜而遭囚禁,上元二年饿死于内侍省,故中宗复辟后于神龙二年八月追谥为“恭皇后”,又因韦皇后悖逆,赵氏得以(招魂)祔葬于定陵,也改谥“和思”以配中宗“孝和”谥。据《谥法》,“尊贤贵义、爱民长悌、既过能改、执礼敬宾、率事以信皆曰‘恭’”,因缺见相关谥议,元氏“恭”谥取意之孰,也只能推测据此一二了。

▲ 唐代永泰公主墓侍女壁画

或许与让皇帝的低调生活有关,也因为传世史料中有关女性的记载历来有限。元氏虽有身后哀荣,但生前的形象几近空白,唯一出现的记录,是与玄宗第十八子寿王瑁有关。

玄宗所宠武惠妃虽然产育频繁,但所生夏王、怀王、上仙公主皆在襁褓中夭折,因此,当开元九年第十八子瑁出生后,宁王妃请于王府收养,“妃自乳之,名为己子”,以寄养方式禳灾续命,故直至开元十三年李瑁才得封寿王,“始入宫中”。不过,同一件事,在武惠妃的本传中又记作寿王出生后,“不敢养于宫中,命宁王于外养之”。但不论真正的主事人是谁,这次寄养显然体现了玄宗与宁王间格外亲密的关系,至于王妃所起的作用,除了喂养,更多应是投入心血的教导。据载,寿王七岁时,自请与诸兄长入谒,“拜舞有仪矩,帝异之”。从此可以窥知元妃教子有方,对寿王当极为尽心。故当宁王夫妇先后亡故后,寿王也请制服,以报乳养之恩。

武周圣历元年后,玄宗诸兄弟同时出阁、州刺,玄宗王皇后即为其在临淄王时期所纳,年长临淄王六岁的寿春王成器,应该也在这前后纳取了元妃。但关于她的出身,一直为大家所忽视,唯从“元”姓可推知她当是元魏宗室后人。

元魏宗室虽然基数庞大,但经过北魏末的河阴之变,北齐文宣帝的再次绞杀,以及北周、隋的改朝换代,唐代的元魏宗室后人已不复显贵,所存支系也已不多。唐代尚有头脸的元魏后人,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主要有孝文帝子、广平王元的后人,以及昭成帝子力真的后人两支,所出宰相也仅元稹一人。《元和姓纂》“元姓”条下,则主要列举了昭成帝子常山王寿鸠、纥根、秦王翰、力真的后人,以及景穆帝、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献文帝、孝文帝、平文帝的部分后人。其中,在寿鸠曾孙、赵郡王元菩萨条下,载其裔孙为元裕,生武荣、武干,武干生元大简,为唐陕州长史,“女为让帝妃、赠少师”。这是传世史料中唯一记载恭皇后的出身处,尘埃落定之余,仍有相当多的谱系空白或错位待解。

因为《魏书》的残佚,有关元魏宗室的记载多有残缺,谱系也多有混乱,后人的研究以罗振玉《魏书宗室传注》《魏宗室世系表》《魏书宗室传注校补》三文为最。罗文除了借助《魏书》等正史史料外,主要据所见元魏宗室碑志梳理辑补。在此基础上,岑仲勉等进一步利用所见碑志增补辨析《元和姓纂》中的元姓条目。但如岑仲勉所言,罗文关于寿鸠孙、素连诸子的考证,止于羽邻、忠、倍斤、尉、货敦,失收菩萨与淑。但《元和姓纂》所举元菩萨出自何处并无确载,且他与裔孙元裕之间究竟有多少代的间隔,也待考。

▲ 元大谦、罗婉顺夫妇墓墓室棺床

可喜的是,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秦都咸阳城考古队在2020年11月13日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考古队在陕西秦汉新城政府储备用地内发掘元氏家族墓葬中的四合墓志信息,即《大唐故朝议郎行绛州龙门县令上护军元府君夫人罗氏(婉顺)墓志铭》《大唐故朝议郎行绛州龙门县令上护军元府君(大谦)墓志铭》《大唐故宣义郎前南郊斋郎吏部常选元府君(不器)墓志铭》《大唐故游击将军左司御率元府君(自觉)墓志铭》,其中元大谦夫妇与元自觉墓志中的信息,为我们展示恭皇后的家族成员,以及解决其家族谱系的问题,提供了极大的可能。

▲ 罗婉顺墓志,书者为颜真卿

据诸人墓志可知,元大谦卒于开元六年,年五十八,开元二十七年迁祔咸阳县武安乡先茔之侧;罗婉顺卒于天宝五年,年七十五(以春秋四百五十甲子换算而得),天宝六载与丈夫合葬。元大谦夫妇的墓志皆由外侄孙汝阳王琎撰文,元大谦墓志书者为侄孙元豫,罗婉顺墓志书者为颜真卿。元大谦之侄元自觉卒于开元十七年,开元二十一年与夫人崔氏同迁祔于武安乡,其墓志撰者署外甥汝阳王李淳,书丹者为外甥李珵。

▲ 元自觉墓出土陶动物俑

据两《唐书》睿宗诸子传,让皇帝长子琎封汝阳郡王,天宝九载卒。何以同一汝阳郡王在不同时期署名不同?最大的可能是,汝阳郡王本名嗣某,与其弟济阴郡王嗣庄等,皆与玄宗前六子(如长子名嗣直、次子名嗣谦等)名同行“嗣”字,开元十三年,玄宗诸子皆改名从“氵”旁(如长子名潭、次子名鸿等),汝阳郡王同期改名“淳”(济阴郡王已于开元九年早卒,故名字未再改动)。开元二十三年,玄宗再次诏改诸子名从“玉”旁,宁王诸子应也同期改名,故开元二十一年时,汝阳郡王署名淳,开元二十七年时署名琎。

《新唐书》让皇帝本传载其有十九子,但仅列四子;《旧唐书》让皇帝本传载其有十子:璡、嗣庄、琳、璹、珣、瑀、玢、珽、琯、璀。此外,《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中还列有“颍川郡公”珦、“苍梧郡公”玠。还据天宝元年《让皇帝第十一男母夫人韦氏墓志铭》,韦氏所生子李琯排行为第十一。若元自觉墓志书丹者李珵也是让皇帝子,目前所知让皇帝子可有十三位。

汝阳郡王小字花奴,其本传载他“眉宇秀整,性谨絜,善射,帝爱之”。在《羯鼓录》中还记载他极通音律、善拍羯鼓,这一爱好与叔父玄宗甚是相投,因此常伴圣驾游幸。此外,他也是一位资深的酒友,在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间接展示了汝阳王的朋友圈:杜甫、李白、贺知章、李适之、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这些人除了善饮,更是开元时代的文化名家,他们与汝阳王的结交,不会仅因为他的显贵身份,而是证明他也是同道中人。事实上元大谦夫妇、元自觉以及李琯母韦氏的墓志皆出自他手,这些应该可以为这位天之骄子再加上善文章这一特长了。特别的是,元大谦墓志由汝阳王撰、元豫书,李琯母的墓志也是由这一表兄弟组合完成的,元豫是元自觉的子侄,这说明他也是这一家族中的书法家,若有心钻研,应该能从这两方墓志的书法中找出元豫用笔的风格。也所以说,因为这四方传世墓志的存在,进一步塑造了一位容貌俊朗、善射、通音律和善文章郡王的立体形象。尤其令人注目的是,汝阳王特行的纪岁方式在罗婉顺与韦氏墓志中皆有体现,罗婉顺“四百五十甲子”,韦氏为“一百六十八甲子”。 

▲ 天宝元年《让皇帝第十一男母夫人韦氏墓志铭》,汝阳王琎撰、元豫书。《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中,北京大学出版社。

▲ 天宝元年《让皇帝第十一男母夫人韦氏墓志铭》,汝阳王琎撰、元豫书。《大唐西市博物馆藏墓志》中,北京大学出版社。

唐代宗室皇族墓志的撰、书或出自当世文学与书法名家,或出自翰林学士之手,还有就是亲属间互为撰、书墓志,这一方面可以体现亲族之间的情感表达和交往,一方面也间接展示了容易让人忽视的宗室成员的才学特长,如史载岐王范“好学工书”,因此让皇帝次子济阴王嗣庄的墓志,即由叔父岐王撰并书。比如还有(蒋王妾)法澄法师的墓志由嗣彭王志暕撰并书,邠王守礼为其孺人高氏亲书墓志,寿王瑁为其女清源县主亲书墓志。代国公主碑由其驸马郑万均撰、子郑聪书,兄长玄宗则亲书碑额。金仙公主墓志由其妹玉真公主亲书,兄玄宗亦书碑额。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这里提议,集中关注宗室成员书写方面的才学,应该也是今后唐代宗室研究的一个重要的方向。

汝阳王何以频繁出现于元大谦家族的墓志之中,首先要从元大谦墓志载其为“常山王七世孙”说起。北魏昭成帝子寿鸠封常山王,目前可考的子孙袭爵状况如下:

昭成帝子寿鸠得封常山王,传至玄孙元昭时爵位仍存,因此目前可知的北魏常山王先后有五位,所以在一些追溯先祖为“常山王”的元氏后人墓志中,若无标识名讳,关于其世系排列还需要其他旁证确定。出现在《元和姓纂》中的元菩萨与倍斤为兄弟,其后人武干生大简,为陕州长史、赠少师,大简有女为宁王妃。又据元自觉墓志信息,其曾祖名兴、祖名武干、父名大简,历官鄜州司仓参军、游击将军、……陕州长史等职,景云二年追赠幽州刺史,开元二年又赠太子少师。两处元大简的父系、历官和赠官基本能对应,因此,元大简确为恭皇后父无疑,汝阳王是为舅父元自觉和伯外祖元大谦夫妇撰写墓志的。

据元大谦墓志为北魏常山王七世孙的相关信息,考古队长扬力铮先生初步整理出了谱系图,但在常山王遵与元大谦曾祖乾昙间仍有缺环,我们结合《元和姓纂》及元大谦墓志、元大宝墓志等信息,参考主要人物生活的大致时代,或许可以以常山王遵为始排列这支世系如下:

如按《元和姓纂》载“元裕”生武干,元兴当与“元裕”为同一人,但这是同一人分别以名、字行,还是某一名记载有误,待考。又据元大宝墓志,其为昭成帝九代孙,曾祖乾昙、祖兴,父“左监门卫中郎将”(武干),说明元大宝与元大谦为亲兄弟,皆为常山王遵的七世孙。而岑仲勉先生的困惑在于元裕的时代应已晚于元魏,所以常山王的这支为何仅七世孙就已入唐,确实有些令人困惑,若按笔者排列,元菩萨与元乾昙之间应该还有一世子孙待考。

▲ 罗婉顺墓志(局部),书者为颜真卿

我们从汝阳王的朋友圈可知,颜真卿能为汝阳王的伯外祖母罗氏书墓志,应该与他和、汝阳王、元豫等宗室皇亲间有一定的文学书法交流乃至较深的交情有关。从汝阳王表兄弟开元二十七年为伯外祖撰写墓志时,颜真卿年方30岁,而汝阳王表兄弟为元大谦的孙辈,推测颜真卿与他们年龄相仿,是同辈文青加书法好友。此外,还有大历七年的《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表墓志铭》,志主为常山王遵的第十二代孙,撰写者也为颜真卿,这或许说明颜真卿与常山王的后人间还可能有其他渊源,能跨越二十年间为同一元氏支系的后人书、撰墓志。

▲ 罗婉顺墓志书者为颜真卿,文内自称为长安县尉

常山王的这支后人目前可知仅有元大简与李唐皇族联姻,此外,罗婉顺墓志载其曾祖罗俨所尚者爲“金明公主”,唐代并无金明公主之封,唯据《大周唐故地宮囗囗刘府君夫人罗氏墓志》,罗俨所尚者为郑王女金明县主。即元家媳妇罗氏的家族,与李唐皇族在贞观时期已有联姻,元、罗两家皆是李唐皇族姻亲之家的再结合。当然,作为睿宗嫡长子,在唐前期门第婚依然鼎盛的时期,让皇帝的嫡妻元氏出身元魏皇族后裔,参考亲王玄宗的嫡妻为王仁皎女,薛王的嫡妻为韦元珪女,出身皆非常显贵,这支史料所载不多的元氏家族,能够有资格让睿宗为其嫡长子择妃,可能其家族人物或为官中定有过人之处,而有关恭皇后家族谱系的复原和研究,还期待更多新史料可能是碑志的注入,才得以继续深入。

此外,罗婉顺之“罗”姓,本为鲜卑姓叱罗氏,孝文帝时改汉姓“罗”。现据罗婉顺墓志,其先祖为魏穆帝皇后。北魏追谥先祖文帝,有子弗、猗㐌、猗卢,皆先后在位,其中猗卢被追谥为穆帝,目前仅知有二子,婚姻状况不详,若罗婉顺墓志所载之“后魏穆皇帝”即此穆帝,则可补穆帝皇后之缺。还据《魏故太尉府參軍元君(侔)之墓志铭》,常山王素连另一子名於德,於德子元悝夫人叱罗氏,其父名叱罗兴。虽然目前无法连辍这些叱罗(罗)姓家族之间的关联,但显然罗婉顺家族与常山王家族之间的联姻关系由来已久,这一点应该是可以确定的。

让皇帝有十九子,元妃生育状况却不详,从开元九年时能亲自哺乳寿王,说明此时她当在哺乳期。虽然目前没有直接证据,但汝阳王应该也是元氏所生嫡长子应无误。元大谦罗婉顺、元自觉墓志的面世,以及早出的元大宝墓志(元大宝妻李氏卒后,丧事由侄女宁王妃资助,开元二十七年时将叔父夫妇合葬,一年后,宁王妃也病故),为恭皇后家族的谱系排列,以及拼凑她几近空白的人生,包括填补让皇帝房的子孙人物,以及与朝臣间的各种交流关系,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我们以恭皇后为中心,用这些零碎的史料,略微勾勒了其夫族和父族的相关人物和故事,包括时所瞩目的颜真卿为其族人撰、书墓志的背景,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故事等待我们解密。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