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数千年,一醒惊天下。时隔三十五年,三星堆遗址重又“上新”,这一青铜时代神秘文明的面纱再次被掀开一角。

三星堆青铜器造型奇特,工艺精巧,其中夸张的眼部表现手法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甚至让人怀疑它们属于“外星文明”,可从同一遗址中出土的石人却没有雕出眼睛。美术史家、芝加哥大学教授巫鸿在其美术史文集《陈规再造》中提出“眼睛就是一切”。石人像与铜人像对眼睛的不同表现形式都反映出三星堆文明对眼睛威力的深刻认识,这种相反的处理方式恰恰透露出三星堆文化人物题材的艺术中某些富有意味的程式特征。

眼睛就是一切 三星堆艺术与芝加哥石人像(1997)

多年来我一直被芝加哥美术馆(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收藏的一件人物雕像所吸引[图1]。我所感兴趣的是一种视觉的不协调性:这件雕像可以说是中国青铜时代对人体表现得最为微妙精到的作品,但其面部却未刻出双目。雕像挺直的鼻梁两侧略微内凹,平缓的曲面将高起的颧骨和突出的额头连接起来,在这两个凹面上却看不到任何雕刻的痕迹。相反,人像的耳、口、鼻皆以立体形式精细地表现出来。这种对比显然说明雕刻家不只是省略了双目,而且是着意强调双目的缺失:雕像以其熟练表现的细节反衬了它所略去的部分。

雕像以黑色石头刻成,色彩与质感似玉,表面抛光,其形象为一正面跪坐、双手反缚在背后的人物。人像因双手被缚而略向前倾,但仍昂头面向前方(因此也使得“无目”的特征更为引人注目)。这并不是一件制作粗疏的小型雕像,其高度达20厘米,与商周时期的多数玉雕人像相比是相当大的一件。

▲ 美国芝加哥美术馆藏 三星堆文化石人

20世纪80年代,许多新石器时代至商周时期的遗址中出土了越来越多的玉石人像,但这件黑石人像仍是独一无二的孤例,与其他出土雕像的外形、体量和质地都不相同。由于缺乏可资对比的材料,研究者很难确定其年代和来源。

然而,在四川的考古发现为我们研究这件人像提供了极有价值的线索。1983年,成都市方池街四川省总工会基建工地发现一处古遗址,其年代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至春秋时期。早期地层中出土的遗物包括陶杯、陶尖底罐,还有一件带有钻孔和灼痕的人头骨。同一层中另一项重要发现是一件大型石雕人像,据报道高度约0.5米,以青石雕成。人像作跪坐状,双手缚于背后,头发中分。

1995年,我在成都市博物馆仔细观察了这件石人[图2]。它与芝加哥黑石人的密切关系是毫无疑问的。尽管它是以普通石头雕成的,并且一侧残缺,但与芝加哥石人的形象极为相近,二者都双手缚于背后,发式一致,并且也都没有雕出眼睛。

▲ 四川成都方池街出土三星堆文化石人

20世纪80年代初四川盆地的一系列考古发现,使得我们对于西南地区早期历史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方池街的发现只是其中之一。最为壮观的发现是在成都市西北约60公里的广汉县三星堆和月亮湾两个相邻的村子。经过一系列发掘和研究,考古工作者认为这里曾存在一座总面积约12平方公里的古城,厚厚的城墙环绕着大量的建筑、作坊和祭祀遗址。

1984年的大规模发掘中,三星堆还出土了一件“双手倒缚的石雕奴隶像”。在广汉博物馆陈显丹馆长的帮助下,我不仅看到了这件石雕的照片,还看到了月亮湾、三星堆一带出土的另一件石雕的照片。这两件人物雕像头部均残,但其躯体的形态与芝加哥石人及方池街石人的跪坐姿态极为相似。

▲ 四川广汉三星堆2号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铜头像

因此,我们现在知道已有四件石雕像都表现了相同姿态的人物,它们的图像特征与艺术风格都十分相近,说明当时存在一种表现这种人物形象的固定艺术程式。其中三件出土于成都与广汉附近的遗址,看来芝加哥美术馆收藏的石人很可能也出土于同一地区。因此,我们可以比较有把握地将这四件雕像以及它们所体现的艺术程式与三星堆文化联系起来。

这一文化分布于四川盆地,约产生于公元前3000年代早期,在公元前2000年代晚期发展成为一高度发达的文明。广汉地区1980年以前的考古活动多集中于月亮湾地区;但是1980年的一项偶然的发现,把考古学家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位于月亮湾西南、马牧河对岸的三星堆遗址。该遗址先后出土了10万多片陶片和大约500件青铜器、玉器、石器和漆器。1986年发现的两个祭祀坑出土了100多件青铜人像和半人形青铜像,包括一件真人大小的立像、约50 件单独的头像、30 多件面具,以及几十件小型人像。

这些奇异的雕塑品数量和形象前所未见,使得三星堆闻名海内外。这批铜像与三星堆的其他发现,特别是上文所述的石人之间的差异可能透露出三星堆文化人物题材的艺术中某些富有意味的程式特征。

▲ 四川广汉三星堆2号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铜面具

这两组雕像之间最为显著的差异是对眼睛的不同表现。石人皆未雕出眼睛(根据金沙的新发现,应该说是没有以“立雕”方式着力表现),而铜人的眼睛则被夸张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铜人的眼睛大体可分为两类。大多数有一双引人注目的杏核状倾斜的巨目,其上部有粗阔的眉毛,下部有深陷的凹槽[图3]。最鲜明的特征是双目中央的一道横脊,使其眼球变成一个有棱角几何体。第二类眼睛更令人惊奇,其瞳仁从眼球表面突出成柱状。2号坑出土的三件怪异的大面具都有这样的眼睛。这些面具原来可能安插在粗大的木柱上,其中最大的一件宽138厘米、高65厘米,突出的瞳仁长达16.5厘米,直径13.5厘米,周围有一带状的“箍”[图4]。较小的一件高82.7厘米、宽77厘米,其鼻子上方有一卷云状饰物向上高高竖起[图5]。

▲ 四川广汉三星堆2号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铜面具

这些变形、夸张的眼睛到底传达了什么信息?在同一种文化中为什么还制作了一组没有眼睛的人像?考古材料所提供的直接线索很少。但在西方艺术史研究中,眼睛的表现形式、象征意义,以及眼睛与礼仪、宗教观念的关系等问题一直受人关注。

大卫·弗里德伯格(David Freedberg)在《形象的威力》(The Power of Images)中对眼睛的问题进行了专门研究。他认为,一尊偶像的观看者会不断发现自己被偶像的眼睛所控制,这种力量极强,使观者难以回避,因此可见对于眼睛的力量的信念。与之相关,制作偶像最后的步骤往往是“开眼”,偶像通过这种奉献仪式获得生命。对于眼睛威力的信仰可以激发人们制作偶像的热情。

在其他一些情况下,因为对眼睛威力的恐惧,一些艺术家在创作一种形象时有意不刻画眼睛。例如,据说卫协和张僧繇在画龙时都不点眼睛,因为他们担心一旦点眼这一神异动物就能具备生命力破壁而去。然而有一天张僧繇经不住别人的鼓动,为壁画中的龙点了睛,墙立刻倒掉,龙活了起来,腾空飞走。

这些例子与三星堆-月亮湾雕像有许多共同之处。三星堆文化的石人与铜人都反映出对眼睛威力深刻的认识,但对这种认识的表现却不同,实际上是运用了相反的方式:铜人的眼睛被夸大,石人的眼睛被省略(或被减弱)。不仅如此,2号坑出土的柱状眼睛面具可能反映了某种形式的“开眼仪式”(eye-opening ceremony),即先单独制作突出的瞳仁,再将其铸在空的眼睛上。从技术方面讲,柱状瞳仁与面具进行一次性铸造应是不困难的,因此采用“二次铸造”的技术可能是为了一种特殊的礼仪需要。

但另一方面,三星堆文化的材料也对弗里德伯格的理论提出了挑战,并进一步丰富了这一理论。弗里德伯格称其著作为对“视觉反应”(visual response,即图像与观看者之间的关系)的研究,其重点在于讨论“凝视”(gaze)的作用。他把这一作用与眼睛等同起来。而我认为这种等同有问题,因为眼睛是一个视觉器官,而凝视是一个视觉行为(sight);二者在概念上是不相同的。在艺术表现中,眼睛是由眼睑限定的一种肉体的物象,具有睫毛、眼球和瞳仁等细部;凝视则是眼睛形象的一种特别效应,必须以瞳仁来表现。如果把瞳仁去掉了,凝视的效果便会立即消失,但是一对没有目光的眼睛仍会留下来。这种区别是必须明确的,因为这是图像研究的前提。我们所讨论的三星堆铜人有两类具有不同变形方式的眼睛,对眼睛和目光的区别可以帮助我们确定这两类眼睛的特征。第一种类型的眼睛外端向上倾斜,眼球中央起脊。这一类型夸大了眼睛的尺寸和轮廓,突出了眼睛的不透明性。虽然有时加画瞳仁,但这种眼睛的雕塑形态并不是以一种确定的凝视目光去影响观者。第二种类型的眼睛正相反,其管状的突出部分只夸大了瞳仁。凝视的目光成了一种有形的、雕塑的实体,向观者突射出来,以其纯粹的物质形体对观者施加影响。

视觉反应的理论无法对这些情况做出圆满的解释。尽管三星堆铜人像的一种眼睛略去了凝视的效果,另一种眼睛又夸大了这种效果,但是图像与观看者的视觉联系从根本上说是不存在的。实际上,三星堆铜人以艺术的手段将眼睛(甚至包括凝视的目光)异化为使人们敬畏的形式。这种处理方式反映了一种对于眼睛的特别观念,与对眼睛的物化和独立化的表现有关。在三星堆艺术中,眼睛不仅出现于面部最显要的位置,同时也有一种脱离身体的、独立的形式。在2号坑中,与青铜头像和面具同时发现的还有大约 50 件菱形的青铜饰件,其中最大的一件宽度超过 76 厘米[图6]。

▲ 四川广汉三星堆2号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铜目形饰件

这些饰件的中央为突起的半球,两侧为浮雕的三角形,发掘者据其形状称之为“目形饰件”。另一种脱离身体并同样高度程式化的眼睛有一对圆形眼球,其外眼角为一向上的突尖,内眼角向下勾起。这种眼睛有的是单独的饰件,有的出现在一个巨眼兽形面具的下部[图7]。

▲ 四川广汉三星堆2号坑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铜兽面

只有在这个接点上,我们才可以尝试将这些铜像与某些文献材料相联系。这些文献年代较晚,出处亦不同,但都与古代四川艺术中对眼睛夸张与独立的表现相关。例如,在商代甲骨文中“蜀”(古代四川的方国名)字上部是一只巨眼,下部是蜷曲的身体。有学者注意到该字与三星堆一件真人大小的人像衣服上的图案相似[图8]。另有学者注意到《华阳国志·蜀志》中一段有趣的记载,传说中蜀国的统治者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有研究者指出“纵目”实际上是对三星堆面具上柱状眼睛的描述,因此这些面具表现的是蚕丛的形象。无论这个解释的可信程度如何,这一记载清楚地反映了当地的一种观念,即具有特殊身份的王者有一双形状奇异的眼睛。而这一观念又与奴隶“失明”或“失目”的观念相反相成。

▲  四川广汉三星堆2号坑 出土三星堆文化青铜全身人像及其衣服上的图案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回过来再看一下三星堆文化中那些无眼的人像,这些雕像与铜人不同,它们表现的应是社会地位极低的人物。首先,这些人像都是裸体的,而青铜的全身人像皆穿着华丽的衣服,上面精美的花纹应是对刺绣图案的模仿。其次,这些无眼的人像皆双手捆缚于背后,而铜人中无一例有这样的姿态或其他受惩罚的方式。全身铜人像往往手执礼器。一件与真人等高的铜人手中所持物已佚失[见图8],从其巨大的空洞状手形的角度判断,原来所持物应有一定弧度,很可能是一枚象牙。这件铜人显然是祭祀中的偶像,而无眼人像则可能表现俘虏或奴隶。在青铜时代,俘虏或奴隶常常被用作人牲。这些俘虏或奴隶在现实生活中即可能被刺瞎,而在艺术中则被描绘为没有眼睛。因此这种艺术表现手法本身即意味着一种象征性的杀戮,正如弗里德伯格所见,夺其眼睛即等于夺其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