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良渚是个很吸引人的地方,国内外很多学者都希望参与到良渚遗址的发掘与研究中来。我也曾先后十多次到良渚遗址学习和考察,并被聘为良渚遗址群保护专家组成员。虽然未能直接参与良渚遗址的发掘,但看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同仁有了一个个的重大发现,心里总是特别高兴。

良渚遗址最初的考古发掘至今八十年了,这八十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五十年。1936 年末到 1937 年初,当时的西湖博物馆的绘图员施昕更,在梁思永先生主持山东历城县龙山镇城子崖发掘,并出版了中国第一部大型田野考古报告的启发下,在自己家乡良渚镇附近的棋盘坟、茅庵里等六个地点进行了考古试掘,获得了大量石器和黑色的陶器。1938 年正式出版了《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因为城子崖在龙山镇,故被称为龙山文化。又因为出黑陶器,所以也称为黑陶文化。良渚既被称为黑陶文化遗址,明示其与城子崖属于同一文化。梁思永先生将龙山文化分为三区,良渚一类遗存被划为杭州湾区。后来类似的遗存陆续有所发现,文化特征明显不同于龙山文化,到 1959 年夏鼐先生才正式提出应命名为良渚文化。此后虽然有草鞋山和寺墩等重要遗址的发现,初步知道良渚文化有较高等级的贵族墓葬,并随葬有琮、璧、璜、玦等玉器,但对整个文化的研究进展较为缓慢。

▲ 1977 年,严文明与苏秉琦、吴汝祚在浙江余杭良渚考察

第二阶段二十年。1986 和 1987 年连续发掘了良渚遗址核心区的反山和瑶山两处高等级的贵族墓地,瑶山还有明确的祭坛遗迹。王明达告诉我,反山是人工堆筑的土山,用土量大约有 2 万立方米。山顶建墓,这次发掘的12 座墓只占整个墓地的一小半。两处墓地都出土了大量精美的玉器,单是反山 12 号墓就出土了 600 多件。其中的琮王更是精美绝伦,上面就用极细的线条刻画出 8 个神秘莫测的神人兽面纹。同样刻有神人兽面纹的玉钺,其柄部还通体髹漆并镶嵌无数细小的玉粒,尽显豪华与威权。墓中还有镶嵌玉饰的彩绘漆盘与漆杯,以及象牙“笏板”等,还有很多穿缀在衣服上的玉饰件。如此高等级的墓葬,被葬者生前地位的显赫可想而知,我想他应该是一位总揽神权、军权与财权的良渚王。旁边那些大墓埋葬的什么人?我想无非是最高统治集团的成员。他们的朝廷设在哪里,是首先要弄清楚的问题。很巧的是,就在 1987 年将近年末的时候,因为要扩展 104 国道,就在紧靠反山的莫角山东南发现大批良渚文化时期的红烧土坯,跟着这个线索追寻,发现莫角山竟是一个人工筑成的长方形大土台,面积达 30 万平方米。当时就设想这应该是一个台城,上面的大莫角山、小莫角山和乌龟山应该是宫殿或神庙所在。而在它周围的几十个遗址,应该是跟它有密切关系的一个遗址群。此后又连续发现了汇观山、卞家山和姚家墩等重要遗址,直到发现了良渚古城才进入第三阶段。

▲ 2002年6月8日,严文明、张忠培在浙江余杭塘山金村遗址考察 摄影:方向明

第三阶段十年。2006 年,刘斌在瓶窑葡萄畈首次发现了古城墙的一角。墙基垫大石块,上面夯筑黄土,工程浩大,由此展开了探查整个城墙的工作。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探清了一座约 300 万平方米古城的范围。记得我曾经特地来杭州参加良渚古城的新闻发布会,当场书写了“良渚古城,文明圣地”的题词。古城发现的意义重大,竟然引起了多方面的质疑。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各位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信心,他们知道只要严格按照田野考古操作规程办事就不会出错。经过不懈的努力,整个古城的布局和结构越来越清楚,事实本身回答了那些冒充内行的质疑。不久,在城东约 30 千米发现一个以玉架山、灯笼山、横山和茅山等组成的遗址群。其中茅山发现有大面积的水稻田和配套的道路与水渠等,显然不是一般农户所能有,而应该是一个公共机构经营的农场。在古城以西的矮山区更发现有岗公岭等十处水坝形成的大小水库群,集水面积达 100 多平方千米。并且与古城北边长达5 千米的塘山水渠连接,共同构成了一个集防洪、灌溉与漕运多种功能于一体的庞大的水利系统。建设如此浩大的工程,需要成千上万的劳力持续多日的施工,还需要大量后勤物资的保障,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机构来组织是难以想象的。同样,如果没有一个精英阶层的“水利工程师”来勘察设计,以至到现场组织施工,也是无法实现的。

▲ 2007年11月26日,严文明考察良渚古城遗址

三个阶段,一个比一个时间短,一个比一个成绩大,这与考古学理论和方法的进步有关,与考古团队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努力有关。我认为良渚考古工作成功的经验值得很好地总结,可以作为类似遗址如何开展考古工作的典范。

如此发达的良渚文化,到底是不是进入了文明社会,是不是建立了国家,是人们普遍关心和思考的问题。人们往往把文明和国家联系在一起,说国家是文明的总结。我觉得两者固然有关系,毕竟还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文明是对野蛮而言的。从良渚贵族的衣食住行就可以看出文明化的程度。衣服虽然看不到了,但衣服上装饰的各种玉制品,包括玉带扣等,还是可以想见服饰的华贵程度。头发看不到了,却有插发的玉笄,梳子是象牙做的,为了装饰还镶上一个精致的玉梳背,身上则佩戴玦、璜、项链、手镯等玉器。不但高等级贵族如此,普通贵族和地方贵族也莫不如此,只不过有程度的差别,那可能体现着某种礼制!当时饮食也很讲究,一是饮食器复杂多样,除了一般的簋、豆、盘、碗、碟、杯,还有特制的椭圆形鱼盘和滤酒器。可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良渚到处是水,但是还要凿井,可见十分讲究卫生。房屋的情况可以从莫角山上层层夯实的地基再铺上木板,庙前房屋的柱子不用圆木,而加工成 40 厘米见方的,可见住房也很讲究。这样的生活还不算文明吗?

良渚是不是产生了国家,这要问什么是国家。过去讲国家,总是说国家是阶级斗争不可调和的产物,是统治阶级镇压人民的工具,但在良渚似乎看不出这种情况。良渚社会很和谐,也比较富裕。你看庄桥坟或新地里那些基层平民的墓葬中仍然有不少随葬物品,卞家山的普通墓葬也有独木棺,随葬陶器、石器和少量玉器。当然良渚社会已经有明显的阶级分化,有贵族和平民,有高等贵族和普通贵族。同时还有职业分工。士、农、工、商,前三种人的分工很明确。有没有商不好说,但远近产品的交换肯定是有的。工本身还可分为玉、石、漆、木、陶、丝绸等行业。钟家港和塘山两个玉器作坊又有分工,前者做工明显比后者精细。这显然是一个高度组织化的社会!如果把眼光放大,从整个良渚文化来观察可能会更加清楚。

▲ 2016年11月25日,严文明在浙江杭州举办的“良渚遗址考古发现八十周年学术研讨会”上题词:“华夏文明五千年,伟哉良渚”

良渚文化是广泛分布于太湖流域的考古学文化,良渚古城同如此广阔的地区是否只有文化上的联系,还是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实际控制?我们知道良渚古城的核心地区之外还有不少著名的遗址,包括上海的福泉山、江苏吴县的草鞋山、昆山赵陵山、无锡邱承墩、武进寺墩、江阴高城墩等,都是用人工堆筑的小土山做墓地,苏秉琦先生形象地比作土筑金字塔。上面埋葬的多是大小贵族。这些贵族墓中随葬的也多为玉琮、璧、璜、玦、钺、梳、带钩等,样式跟良渚核心地区的十分相似。特别是玉琮等上面刻画的神人兽面纹,也跟良渚核心区的一致,只是多为简化的形式。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些地方的贵族也有同样的礼制和宗教信仰,他们很可能是秉承良渚最高统治者的意志治理各自所属的地区,好像后来的州县一样。因此,良渚应该是一个广域王权的国家。恩格斯讲国家有两个特点:一是公共权力的设立,二是按地区划分人民。良渚古城和巨大的水利工程的建设,正是体现了强大的公共权力;地方贵族各自治理一方也就是按地区划分人民。这样看来,良渚时期明显建立了国家,而且是一个很像样的广域王权的国家。良渚文化至今没有发现金属器,生产工具主要是石器,最多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如果强调玉器的作用而划为玉器时代也未尝不可。没有青铜器,更没有铁器,在这种情况下能产生国家吗?良渚做了肯定的回答。即使是一种特例,在社会发展的理论上仍然是一个重大的突破。

▲ 2016年11月26日,严文明在浙江余杭良渚古城外围水利系统的老虎岭水坝遗址考察

良渚作为一个考古学文化也值得好好地总结一下。良渚文化有以古城为标志的核心区,有环太湖的主体区。还有一个扩张区,扩张到长江以北,比如蒋庄、花厅,那是用武力征服的。西面扩张到江西和安徽;南面扩张到浙江南部的遂昌好川。最后还有一个影响区,比如山东的大汶口文化,广东的石峡文化,山西的陶寺文化,陕西的石峁等。如果把良渚文化画一个圈,你画哪一层圈?显然一个圈难以如实反映情况。我们在研究别的考古学文化时,是不是也要考虑类似的情况。

探索中国文明的起源,首先要从中国特有的自然地理环境出发,分析这样的环境怎样孕育和滋养出具有如此特色的文化。同时要考察从旧石器时代以来逐渐形成的文化传统。中国文明是在不同的自然环境和不同的文化传统下,以不同的方式发展起来的,同时又发生复杂的相互关系。张光直先生曾经提出一个中国文化的相互作用圈,认为最早的中国就是在这个相互作用圈内逐渐形成的。实际上这个相互作用圈主要在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圈内有多个比较发达的文化。其中良渚文化所在的自然环境是最优越的,文化的发展也是比较成熟的,因而率先形成了古国。良渚古国应该是中华文明开创时期的一朵奇葩。如果说中华文明有五千年的历史,良渚文明应该是最有说服力的。所以我在会上题词:“中华文明五千年,伟哉良渚!”还在良渚考古工作站题词:“良渚古国,文明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