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代发簪的型式与插戴方式

明代是封建社会后期的鼎盛时期,各类发饰的制作和设计呈现出奢华艳丽、富贵逼人的气息。尤其是贵族阶层所使用的发簪,在材质、工艺、造型设计等方面,都达到了制作顶峰。明代贵族男女的发饰皆要用簪。男性束发带冠,要先把头发盘成发髻,再把发冠套在发髻上,最后用发簪固定。明代已婚贵族女性,则要先把头发绾起,罩上一个金丝银丝或其他材质编成的䯼髻,再环绕䯼髻插戴各种不同式样的簪钗。并且,明代流行用簪钗将䯼髻插戴满盈,不留空隙。

明代发簪相比前代最大的变化是女性发簪的式样大量增加,尤以金银发簪数量最多,而且渐成体系,发展成为具有一定插戴规则的发饰组合。组合中的每一款发簪都有特定的造型、名称和佩戴的位置。根据孙机和扬之水两位先生多年的研究,明代女性发簪的插戴方式主要为:䯼髻顶部的为“顶簪”,通常是单独一只立体造型的簪子,起到支持和固定发髻的作用;插戴在䯼髻正面位置的为“挑心”,一般是上窄下款的形状,通常与顶簪、分心饰有相同的装饰主题并成套出现;插戴在挑心下方,䯼髻边沿的发簪是“分心”,与挑心相对;倒插在两鬓的发簪为“掩鬓”,明顾起元《客座赘语》:“掩鬓或作云形,或作团花形[1]。”位于䯼髻后方的发簪,称为“满冠”。《三才图会》云:满冠“不过以首饰副满冠上,故有是名耳[2]。”因为背面插分心后,冠上的饰件遂已基本布满之故。满冠造型于分心相似,但较分心略短而高。贵族女性在䯼髻相对固定的部位插戴完这些发簪之后,还会在其余露出头发的地方补充一些小型的发簪进行装饰,如花头簪、草虫簪等,这类发簪长度较短,插戴方式十分灵活。明代贵族女性发簪的簪戴方式通过明倪仁吉《吴氏先祖容像》(图一)可见一斑。

▲ 图一 倪仁吉《吴氏先祖容像》

浙江义乌博物馆藏

二、南京明代贵族墓葬出土发簪概况

明代早期的首都位居今江苏南京,历洪武、建文、永乐(1421年前)三朝达54年,使南京一度成为全国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永乐十九年(1421年)朱棣迁都北京后,南京又成为地位仅次于北京的南都所在,仍设有中央百官建置。由此,不少开国功臣、皇亲贵族和文人士子在这里终老,留下大量珍贵墓葬[3]。如徐达家族墓、沐英家族墓等,墓中出土的发簪涵盖了明代从早到晚各个时期。现依据时代特征和出土数量,将出土发簪分为三期,并简述典型器物。

第一期:洪武时期。出土发簪的贵族墓葬有:宁河王邓愈家族墓、安庆侯仇成墓、南安侯俞通源墓等。明初社会经济刚从元末的战乱中恢复,社会财富积累不多,法度严苛,明太祖朱元璋提倡简朴,驾崩时“遗命丧葬仪物一以俭朴,不用金玉[4]。”所以即便开国功臣地位尊贵,下葬时陪葬的金银首饰也不多。这一时期出土发簪较少,且大多是小型簪,样式简单。如太平门外白马村仇成墓的两件金花头簪与鎏金银束发冠同出,一件簪顶梅花,一件菊花簪顶,属于男性固冠用簪。中华门外戚家山俞通源墓中出土牡丹花叶形金簪,保存较完整,簪端以金片及金丝编成花叶形,此簪应属鬓簪,在时代更晚的其他墓葬也有发现。

第二期:永乐至万历时期。出土发簪的贵族墓葬有:徐达三子都督府佥事徐膺绪夫妇墓、黔国公沐斌夫人梅氏墓、魏国公徐俌夫妇墓、定远忠敬王沐晟夫妇合葬墓、黔国公沐睿墓等。因社会趋于安定,社会经济稳步发展,这一时期发簪的种类和数量都有大量增加。如太平门外板仓村的徐达家族墓,出土发簪二十一件。男性固冠用簪有螭纹金簪、圆头金簪。女性发簪有嵌宝石慈姑叶金挑心、嵌宝石云形金鬓钗、凤穿牡丹金簪、嵌绿松石花形金簪等。江宁殷巷的沐睿墓出土发簪十二件,材质最为丰富,除了有镶嵌宝石、水晶、琥珀的金簪外,还有碧玉簪、白玉簪和珊瑚簪。在装饰工艺上,这一时期普遍采用复杂的累丝工艺并镶嵌彩色宝石。如徐俌夫妇墓的金累丝凤簪、沐晟墓的嵌紫红色宝石金簪、沐昂墓的金托镶蓝宝石银簪。在器物组合上,也出现了与䯼髻组合佩戴的大型簪,如沐斌夫人梅氏墓出土的一套嵌宝石金头面(图二),分别是:嵌宝石火焰纹金顶簪、嵌宝石凤纹金分心、嵌宝石菊瓣纹金挑心、嵌宝石云形金掩鬓、莲花形金簪。这些发簪形制各异,每件均镶嵌红、蓝宝石,精巧华美,色泽艳丽。《明史》舆服三记载:“成化十年,禁官民妇女不得僣用浑金衣服,宝石首饰。正德元年,令军民妇女不许用销金衣服、帐幔,宝石首饰、镯钏[5]。”说明佩戴华丽的镶嵌宝石发饰只是贵族阶层的特权,士庶阶层无法享用。

▲ 图二 嵌宝石金头面 沐斌夫人梅氏墓出土

第三期:天启至明代结束。随葬发簪的墓葬有:沐昌祚夫妇合葬墓、佟卜年妻陈氏墓。沐昌祚夫妇合葬墓中出土碧玉簪两件,出土时插在金束发冠上,为男性用簪。佟卜年妻陈氏虽卒于清初顺治四年,但其一生大部分生活在明代。其墓出土四件金簪,其中两件蘑菇头金簪出土时插于金包髻边沿的小孔内,为女性固冠用簪,金包髻旁侧还有一兽头金簪。另有一支蜘蛛形嵌宝石金簪出土于墓主头部,应为发髻上的小插。第三期发现贵族墓葬较少,发簪种类也不多。

从考古出土情况看,这些墓葬的墓主人有开国功臣、皇亲国戚,也有宫宦士绅,很多都是统治阶层的上层人物及其眷属。从性别上看,男性用簪出土数量较少,有的与束发冠同出,造型和纹饰虽简但不乏文人趣味。女性发簪造型奇巧、名目繁多、题材广泛,是明代贵族女性发饰的经典之作。有的发簪出土时有明确的摆放位置,有的出土时未发现䯼髻或冠,所以属于什么种类的簪并不十分确定。

三、南京明代贵族墓葬出土发簪艺术特点

(一)材质与题材

南京明代贵族墓葬出土的发簪,按照材质可分为金簪、银簪、鎏金银簪、玉簪、琥珀簪、珊瑚簪,其中以金簪和银簪最为常见,样式最为丰富。就装饰题材来看,其造型、纹饰的取材主要是植物、动物、佛教内容等。

植物纹饰主要是花卉,有梅花、菊花、牡丹等,这类纹饰都是比较生活化的物象,用来表达吉祥富贵的寓意。出土的花头簪簪顶大多是菊花形或梅花形,有的花头直径较小,有的直径较大的花叶中会镶嵌玉石,比较特殊的做法将是花朵制作于一个累丝的倭角方台上,如徐达家族墓所出的件菊花形金簪(图三)。女性大型簪上的植物纹饰往往设计的别有用心,如徐俌继室夫人王氏墓中的嵌宝石慈姑叶金挑心(图四),传统纹样满池娇中的慈姑叶成为了挑心的主题图案。俞通源墓和沐昌祚墓的牡丹花叶形金簪(图五),叶茎为弹簧式,插戴在䯼髻上可以随步摇曳,尽显女性风姿。男性发簪多用玉雕而成,纹饰简洁,带有文人趣味。如沐睿墓中的一对碧玉竹节形簪,簪首浅浮雕梅花(图六);两件白玉簪,一件雕灵芝纹,一件簪首为蘑菇形,簪身浅浮雕云纹和仙鹤,并刻有“乾纲独立”四字。同为蘑菇形簪首的还有沐昌祚夫妇合葬墓中的碧玉簪。

▲ 图三 菊花形金簪簪头 徐达家族墓出土

▲ 图四 嵌宝石慈姑叶金挑心 徐俌继室夫人王氏墓出土

▲ 图五 牡丹花叶形金簪 沐昌祚墓出土

▲ 图六 碧玉竹节形簪 沐睿墓出土

动物纹饰有螭纹、蜘蛛、蜜蜂、凤凰等,也有凤凰和梅花或牡丹,蜜蜂和兰花的组合花鸟纹饰。如徐达家族墓出土的螭纹金簪(图七)用金片卷成,簪顶蘑菇头錾团螭纹,簪脚錾两螭相对,此题材应为男性固冠用簪。沐睿墓中的琥珀兰花蜜蜂簪,是所见男性簪饰最为繁复的,蜜蜂和兰花之间还衬有累丝花叶。佟卜年妻陈氏墓出土的蜘蛛形嵌宝石金簪(图八),头部用长短不一的八根金线盘绕成一蜘蛛,头、身以红、蓝宝石各一颗嵌成,颇有象生的趣味。徐俌夫人朱氏墓的一对金累丝凤簪(图九)凤踏祥云,振翅欲飞,出土时仍插戴在徐俌元配朱氏的攒珠如意灵芝凤冠上。根据明代命妇画像中可以知道,这种成对的凤形金簪是用于凤冠上的插饰,有的凤嘴悬环用来悬挂珍珠类饰物,非王室贵族不可用。

▲ 图七 螭纹金簪 徐达家族墓出土

▲ 图八 蜘蛛形嵌宝石金簪 佟卜年妻陈氏墓出土

▲ 图九 金累丝凤簪 徐俌夫人朱氏墓出土

发簪上的佛教题材主要通过佛像、佛手、佛字等造型来表现。如徐达家族墓出土的佛像形金挑心(图十),簪顶做成一尊佛像,佛像螺髻,着左袒袈裟,作定印结跏趺坐于莲花座上,是佛教题材时代较早的一列。沐晟墓出土的金簪(图十一)簪首为圆形,内有一阳文“佛”字,用细金丝纽结云形纹饰于上部。沐睿墓的镶琥珀佛手形金簪,以玛瑙雕成佛手形镶嵌于簪顶(图十二),琥珀作为装饰在中国古代被视为吉祥如意之物,与金、银、珍珠、珊瑚、砗磲、琉璃一起列为佛教七宝。“佛”与“福”谐音,佛手造型也有幸福美满的寓意。

▲ 图十 佛像形金挑心 徐达家族墓出土

▲ 图十一 圆形佛字金簪 沐晟墓出土

▲ 图十二 镶琥珀佛手形金簪 沐睿墓出土

(二) 工艺特点

南京明代贵族墓葬出土的发簪,制作水平都十分高超,尤其是金发簪在工艺上继承了古代金银器制作的传统,运用锤鍱、累丝、镶嵌,辅以錾刻、焊接、炸珠等多种金银细工,体现了工匠成熟的技艺和高超的水平。

累丝也叫花丝,是明代细金工艺的主流,即将金银加工成圆素丝,再经盘曲、掐丝、填丝、堆累、编织等手法制成各种图案,往往体现出玲珑剔透的设计,不但让纹饰显得繁密,还能控制整器的重量,节省金材[6]。南京贵族出土的金发簪多采用累丝工艺来表现主题纹饰,如徐俌夫人墓中的金累丝凤簪,凤尾、凤翅均用累丝制成,羽毛部分则采用两股金丝编织而成。徐膺绪墓出土的凤穿牡丹金簪(图十三)以金丝垒成卷草纹样衬底,簪顶用金丝盘成立体的如意云纹,一只凤凰翱翔其间,凤凰与云纹皆用细如发丝的金丝垒成,工艺极为讲究。其他出土发簪如徐俌夫人墓的梅花凤凰纹金簪、牡丹凤凰纹金簪,都是先用累丝做成卷草纹衬在簪首底部,在再其上累丝加工各种花鸟图案。

▲ 图十三 凤穿牡丹金簪 徐膺绪墓出土

镶嵌工艺是明代发簪制作中最奢华的一种装饰手段,但镶嵌时并没有对宝石进行精细的加工,大多是随形填充在簪子的不同部位。宝石质地有红宝石、蓝宝石、绿松石、琥珀、水晶、猫眼石等。从南京出土明代发簪的顶部装饰来看,多采用红宝石和蓝宝石的搭配。如沐斌夫人梅氏墓的一套嵌宝石金头面都镶嵌有红蓝宝石,火焰形金顶簪共焊接爪托二十四个,爪托内现尚存红宝石七颗,蓝宝石六颗;菊花形金挑心共焊接爪托三十五个,现尚存红宝石十颗,蓝宝石十一颗;嵌宝石凤纹金分心共焊接爪托二十三个,现尚存红宝石十四颗,蓝宝石八颗。镶嵌宝石时分两种做法,一是通过爪托边缘伸出的三到四个抱爪将宝石紧紧固定,二是爪托内均无抱爪,宝石放好后,将托壁略向内挤压即可抓住宝石。

炸珠是将黄金溶液滴入水中,使之形成大小不等的金珠,然后按照一定的图案将金珠焊接在物品上作装饰。如徐俌夫人墓出土的金累丝凤簪,其凤鸟头部纯以金珠做成,制作时,先将金珠用白芨水等粘着剂固定在金片上,然后撒焊药,加热使焊药熔化,冷却后就可以达到焊缀的效果。总体看来,南京明代贵族墓出土的发簪多采用复合工艺,累丝工艺与宝石、玉石镶嵌完美结合。

四、社会因素对南京明代发簪的影响

(一) 宝石贸易对发簪质料的影响

明代以前金银首饰很少有宝石镶嵌,偶尔的个案也是经西域传入。但自明代开始,嵌宝石工艺的应用在首饰中占了很大比重。写于万历年间的明代笔记《五杂俎》,提及“今世之所宝者,有猫儿眼、祖母绿、颠不刺、蜜蜡、金鸦、鹘石、蜡子等类,然皆镶嵌首饰之用[7]”。

明代彩色宝石的兴起源自于明初“郑和下西洋”这一政治外交事件打通了彩色宝石供应渠道。记述郑和船队下西洋的史料中,记录了明代人在西洋诸国采买宝石、以及西洋诸国向明王朝朝贡宝石的信息,现代地质学也表明东南亚各个国家是重要的红、蓝宝石等彩色宝石的出产国[8]。南京是明代早期宝船的制造基地,也是郑和下西洋的始发地。郑和带回的大量东南亚宝石为明代首饰的装饰提供了丰富的原料。这种官方贸易是由明王朝推动的,舶来的彩色宝石因此受到珍视,明代政府屡次发布政令“禁官民人等妇女、不许僭用浑金衣服、宝石首饰”。所以物以稀为贵,南京出土镶嵌宝石发簪的墓葬,墓主大多是中央朝廷认可的功臣及其眷属,具有明确的等级尊卑。

此外,沐氏家族长期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而云南是红、蓝宝石由泰国、缅甸运往内地的必经之路,斯里兰卡运送来的猫睛石也要途经云南,沐英家族占地利之先,得以方便挑选质优粒大的宝石来制作金镶玉饰品[9]。所以,在南京出土的明代发簪,镶嵌宝石数量最多、质量最好的,自然是来自是沐英家族墓。

到万历时期,明代海运更不如前,宝石的获得还有连接中西亚地区的西北商路。《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记载,鄂本笃于17世纪乔装成商人,由印度出发途径阿富汗经过叶尔羌汗国最后从嘉峪关进入甘州,游记中记录同行商人冒充贡使,向明朝官方贩卖和田玉和各类宝石[10]。但这条路线的宝石输送记载很少,不成为宝石的主要来源。

(二) 佛教信仰对发簪纹饰的影响

南京明代贵族墓出土发簪上的佛教题材,在全国其他地方的明代墓葬也有大量发现。这一影响主要与明朝统治者对佛教的态度和政策有关。明太祖朱元璋是一位曾经当过数年僧人的皇帝,认为佛教有着社会教化的功用,因此他在南京定都期间提倡、保护佛教,并在洪武年间制定了一系列相关制度、法令。到了明成祖朱棣上台以后,又意图通过佛教的宣传为其篡夺皇位正名,还在南京的中华门外修建了佛教寺院大报恩寺。其后,各朝多沿用明初制定的佛教政策,除了明世宗朱厚熜禁佛扬道,其他朝代变更不大。正因为明代皇室中有浓厚的崇佛传统,所以在发饰上使用佛教题材,也深受贵族阶层的推崇。

结论

综上所述,南京贵族墓葬所出土的明代发簪,时代上贯穿整个明王朝,造型奇巧,题材丰富,所镶嵌的宝石来源受到明代宝石贸易的影响,发簪的装饰题材又带有佛教信仰的社会因素。因全国出土明代发簪的数量庞大,出土墓葬的类型层次丰富,而本文仅是以地区入手,通过贵族阶层所使用的发簪为实物例证进行研究,尚不完备。期望以此文作为引子,更加深入的探讨古代发簪所折射出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