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宋苏轼《功甫帖》,龙美术馆藏

同轴另纸装裱清翁方纲小楷题跋与题诗、双钩填墨摹本《功甫帖》,以及清许汉卿题跋

明人娄坚《学古绪言》卷二十中称:

宋时笔工称宣城诸葛,然苏黄之论似微不同。东坡于诸葛之外,颇称程奕及吴说父子,且谓:“散卓笔非诸葛不能制。自余笔锋譬如著盐曲蟮,作字有筋无骨。”而山谷极称吴无至无心散卓,且云:“试使人提笔去纸数寸,欲左右皆能如意,则诸葛败矣。”似又以悬腕枕几而分,非笔之通论也。【1】

这告诉我们,早在明代,人们已经开始关注苏、黄二人择笔上的差异。然而,他们的差异不是娄坚所称的“微不同”,而是迥异。就姿势而言,苏轼习惯单勾著腕倚桌而书,黄庭坚则喜欢双勾悬腕而书。就作品大小而言,苏轼多小字行书,黄庭坚多大字并擅长草书。因此,苏、黄二人的择笔习惯必然有差异。有学者称二人争论的焦点集中在笔的“有心”还是“无心”上。实际上,宋代处在两种笔制交替的阶段,有心笔代表宋以前的缠纸法,而无心笔则是在北宋兴盛起来的散卓法。苏轼偏于守旧,喜欢短而健的有心笔或散卓笔,而黄庭坚为革新派,喜欢健中带柔的无心长锋笔。这对于两人的书风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 北宋苏轼《治平帖》卷(局部),纸本,纵29.2厘米、横45.2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 北宋黄庭坚《经伏波神祠》(局部),纸本, 纵33.6厘米、横82.6厘米,日本东京细川护立氏藏

一、苏、黄与诸葛古法笔

(一)苏轼:“惟诸葛氏独守旧法,此又可喜也。”

苏轼认为诸葛笔仍能沿守旧制,毫健心圆。苏轼常常赞叹诸葛笔制作的奇妙。唐林夫曾经送给苏轼二十支诸葛笔,苏轼认为只有善书者才能理解诸葛笔的妙处。苏轼贬谪岭南后回都城,偶然用到诸葛笔,惊叹不已,称赞诸葛笔含蓄内敛如君子一般蕴藉、宽和而有涵养。因此,他甚至把使用诸葛笔当作贬谪归来后的喜事之一:“今日于叔静家饮官法酒,烹团茶,烧衙香,用诸葛笔,皆北归喜事。”【2】苏轼之所以如此喜爱诸葛笔,主要在于诸葛笔精妙而且传承了古法。苏轼曾说:

本朝宣州诸葛氏笔,擅名天下久矣。纵其间不甚佳者,终有家法,如北苑茶、内库酒、教坊乐。【3】

诸葛笔自魏晋以来就已经闻名天下,讲究古法的传承,唐代的鸡距笔便是诸葛家族的典型制作,宋代又称为三副笔。又苏轼《笔说》:“近日都下笔皆圆熟少锋,虽软美易使,然百字外力辄衰,盖制毫太熟使然也。……惟诸葛氏独守旧法,此又可喜也。”【4】可见,除了形制以外,熟毫也强调传承旧法。宣城诸葛高所制的散卓笔,笔毫长寸半,有三分之二纳入管中,出锋部分只有半寸,这种入管深的制作效果很接近唐代有心短锋笔,与同时期笔工制作的散卓笔有较大的差异。由于诸葛笔制作水平的独特与高妙,其他笔工想模仿诸葛笔,即使用心良苦也终究脱离不了草野之气。

▲ 北宋苏轼《寒食帖》,笺本,纵34厘米、横119.5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黄庭坚:“试提笔去纸数寸书……诸葛笔败矣。”

对于诸葛家族的笔,黄庭坚并没有成见,评价颇为客观。黄庭坚对诸葛高三副笔颇为欣赏,称他的笔笔锋虽然用秃了而笔心依旧圆健,具有轮扁斫轮之妙。这是诸葛家族的旧法秘笈。上文已交代,对于新的散卓法,诸葛高在配毫、入管等方面的做法也非同寻常。不但如此,诸葛笔讲究信誉,不弄虚作假。黄庭坚也使用诸葛笔,可能主要用于书写小字。但是,一旦提腕书写大字,黄庭坚称诸葛笔就有问题了:

然学书人喜用宣城诸葛笔,著臂就案,倚笔成字。故吴君笔亦少喜之者,使学书人试提笔去纸数寸书,当左右如意,所欲肥瘠曲直皆无憾。然则诸葛笔败矣。【5】

也就是说,由于诸葛笔锋短不太灵便,难于随心所欲地表现笔法的曲直、粗细。这里所称的诸葛笔或许包括三副笔以及入管深的散卓笔。三副笔属于有心缠纸法,主要适用于楷书以及小字,其笔锋的伸缩性以及表现力有一定的局限,入管深的散卓笔有同样的局限。因此,黄庭坚称诸葛笔败矣。此处,黄庭坚暗指苏轼写字存在过于依赖诸葛笔的问题。这恰恰体现了二人择笔及书法观点上的差异。后来,黄庭坚又明确指出苏轼择笔的缺陷。他在《跋东坡论笔》里称:

东坡平生喜用宣城诸葛家笔,以为诸葛之下者犹胜它处工者。平生书字,每得诸葛笔则宛转可意,自以谓笔论穷于此。见几研间有枣核笔,必嗤诮,以为今人但好奇尚异,而无入用之实。然东坡不善双勾悬腕,故书家亦不伏此论。【6】

苏轼对于诸葛古法笔依赖与推崇,并未得到其他书家的响应。可见,沿袭古法的有心笔一类的短锋笔已经渐渐不为人所重视了。

▲ 北宋黄庭坚《松风阁诗帖》(局部),纸本,纵32.8厘米、横219.2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苏、黄与散卓笔

(一)苏轼:“妄出新意,形制诡异”

对于诸葛笔的态度,苏、黄二人可谓同中有异,差异主要在于其对书写表现力的不同要求上。但是,对于新兴的散卓笔,两人的主张则大相径庭。苏轼认为新兴的散卓笔为时人好奇尚异的产物,锋软无心,形制怪异,没有实用价值。他形象地将当时虚锋涨墨的笔比喻为肥皮馒头。当时散卓笔技法尚处于完善阶段,的确存在许多缺陷。其中虚锋涨墨的毛病,与其入管浅、出锋长的制作方法有关。苏轼认为原因就在于他们缺乏师承及严格的规范,妄出新意。此观点未免有些保守。

对于黄庭坚爱用的散卓笔,苏轼形象地批评为:用它写的字,如洒了盐的蚯蚓一般,扭曲在纸上。苏轼还常常讥笑黄庭坚所用的枣核笔形制怪异,却不实用。但是黄庭坚也不服苏轼的批评,依旧我行我素。事实上,当时使用散卓笔已经成为一种大势。苏轼在贬谪八年后回到中原,发现士大夫都用散卓笔写字。当他去市场买笔时,都是他不喜欢的那种散卓笔。这让苏轼感到懊恼与无奈。

▲ 北宋苏轼《洞庭春色赋》(局部),纸本,纵28.3厘米、横306.3厘米,吉林省博物馆藏

▲ 北宋苏轼《中山松醪赋》(局部),纸本,纵28.3厘米、横306.3厘米,吉林省博物馆藏

(二)黄庭坚:“作无心散卓,小大皆可人意”

与苏轼相反,黄庭坚对于无心的散卓笔却赞赏不已。当苏轼批评他用的枣心散卓笔时,黄庭坚自我解嘲称这是徐偃笔,有筋无骨,名不虚传。这段诙谐的答语表明了黄庭坚一意孤行的态度,同时也说明黄庭坚用的散卓笔瘦长而且虚锋,较为柔软。《山谷题跋》记载了一段关于笔工吴无至的故事。吴无至是晏几道的酒客,喜欢谈论人物,言行似酒侠。后来,他在晏丞相园东做笔。黄庭坚曾经多次同他饮酒,并称赞他所制的无心散卓笔,不管大小皆能尽如人意,并将自己比作吴无至的知音。黄庭坚称,尽管当时都城的笔师非常多,但是能制作可以写小字的枣核笔,没有倒毫破坏笔锋而且又能宛转如意的笔工,大概只有诸葛高、李展、侍其瑛。无心枣核笔属于散卓笔。尽管制作散卓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但是许多笔工的技术并不成熟。黄庭坚推崇诸葛高、李展、侍其瑛等少数笔工,称赞他们的毛笔宛转自如,选毫精到。黄庭坚尤为推崇秀才侍其瑛的枣心笔,因其含墨能力强而且圆健。黄庭坚指出制作无心散卓笔难度很大,关键在于心灵手巧。

除了新兴的散卓笔,黄庭坚还尝试使用羊毫笔,这表明他择笔时似乎有一种“趋软”的态势。他试用张耕老羊毛笔后称赞不已,并且夸奖它“无心为朴”,与鸡距笔相比具有自身的优势。

择笔上的不同,对于苏、黄二人书风的影响自然不可忽视。苏轼书写时单勾执笔,用笔侧卧,类似于握钢笔的姿势,这对笔头的长度必然有一定的限制,所以他爱用诸葛短锋笔。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之下,苏轼书法用笔多取侧势,字形扁肥,形成深厚朴茂的风格。黄庭坚择笔的习惯对他的书风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黄庭坚喜欢双勾悬腕而书,笔头自然不能太短,否则不利于左右挥洒。据分析,黄庭坚的《经伏波神祠诗》、《松风阁诗》以及其草书《诸上座草书卷》、《廉颇蔺相如传》等作品面貌的形成,与他喜欢的瘦长笔锋或羊毫笔颇有关系。黄庭坚作书在用笔过程中伴有微小的摆动,与苏轼浑厚的线质差异非常明显,可能也正由长而偏柔的笔锋所造成。尤其是其竖画或撇画的收笔部分,往往带有波动,更应当是苏轼所称“著盐曲蟮”、“虚锋软熟”之瘦长锋笔触所为。

总之,苏、黄择笔上的分歧正是北宋毛笔形制变化的重要体现。在古代毛笔发展的流变中,北宋是毛笔形制发展、变化的重要时期。这种变化不但对苏、黄的书风具有重要的影响,对宋代以后书风的发展也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 北宋黄庭坚《诸上座帖》(局部),纸本,纵33厘米、横729.5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注释:

【1】明娄坚撰《学古绪言》卷二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2】宋苏轼撰《苏轼文集》卷七十,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第二二三六页,第二二三三页。

【3】宋潘自牧撰《记纂渊海》卷八十二,宋刻本。

【4】宋苏轼撰《苏轼文集》卷七十,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第二二三六页,第二二三三页。

【5】【6】宋黄庭坚撰《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五,四部丛刊景宋乾道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