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其骧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先秦卷》将冀国标注在稷山县一带

一、“假途灭虢”事件当中的冀国

“假虞灭虢”是一个比较著名的成语,反映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吞灭虞、虢两国的故事。但是人们常忽略的是,这个成语背后的史实,实际上是晋国最终据有了虢、虞、冀三个小国的土地和人口。西周时期,晋南有冀国,春秋时期始并入晋国,事见《左传·僖公二年》:

(晋)乃使荀息假道于虞,曰“冀为不道,入自颠軨,伐鄍三门。”冀之既病,则亦为君故。今虢为不道,保于逆旅,以侵敝邑之南鄙。敢请假道以请罪于虢。

▲晋“假虞灭虢”地缘关系示意图

僖公二年(公元前685年),晋国准备征讨虢国,向虞国借道,晋使荀息提及冀国与虞国的矛盾,“冀为不道,入自颠軨,伐鄍三门”,“不道”,犹言残暴。“入自颠軨,伐鄍三门”,此处诸家考释不尽一致。一说是冀伐晋。服虔《注》:

“谓伐晋也,‘冀之既病’、‘亦唯君故’谓虞助晋也,将欲假道,称前恩以诱之。”

洪亮吉亦从服注。一说为冀伐虞。杜预《注》:

“冀伐虞至鄍。鄍,虞邑,河东大阳县东北有颠軨坂。……言虞报伐使冀病,将欲假道,故称虞强以悦其心。”

孔颖达同持此说:

“《传》荀息以宝假道,公尚虑虞不许,则晋之于虞,旧非与国。若是尝经助晋,则是昔来通好,何忧乎不许而请进国之美宝,尚畏宫之奇谏乎?故杜以为,冀自伐虞,虞自报冀。以虞能报冀,晋不能报虢言己弱以示其耻,言虞强以悦其心。此虽无文,理必然也。……言虞报伐,冀使病,将欲假道,故称虞强以悦其心”。

究竟是冀伐晋,还是冀伐虞?我们认为,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是要弄清楚颠軨、鄍邑的归属。

▲虞国古城遗址国保石碑

《左传·僖公二年》言及“冀为不道”时,提到了“颠軨”、“鄍”、“三门”三个地方。根据文献记载,这三个地方皆应在虞国境内。虞国,大体位于今山西省平陆县。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春秋列国地形犬牙相错表六》云:

“平陆县东北六十里有古虞城,为春秋时虞国,武王封周章弟虞仲于此,又县东北五十里有虞颠軨坂,东北二十五里为鄍邑。东五十里有砥柱山,山有三门。”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三门,旧说俱以为今之三门峡当之,然三门峡在黄河中,冀未必能伐之,亦未必肯伐之,此三门或地名。伐鄍三门者,伐鄍邑之三门也,犹言围攻。”

此说不可取。“三门”显指三门峡砥柱山之三门,《水经注·河水》:“砥柱山,亦谓之三门矣。山在虢城东北,大阳城东也。”在虞、虢势力范围内,有这样一处非常醒目的自然遗存,且存名既久,不可能指鄍之城门。“鄍”,邑名,在虞国境内。《路史·国名纪四》:“冥,鄍也。陕之平陆东北二十里有鄍城,冀伐之者。”“邑”部应属后加,其城本名应为“冥”。

以“冥”为地名者,春秋时期还有“上鄍”、“大冥”。《左传·成公二年》:“秋,七月,晋师及齐国佐盟于爰娄,使齐人归我汶阳之田,公会晋师于上鄍。”《博物记》:“诸侯会于鄍亭。”高士奇《地名考略》认为在山东阳谷县境内。《左传·哀公六年》:“庚寅,昭王攻大冥,卒于城父”,杜预《注》:“大冥,陈地,吴师所在。”大冥与城父相距不远,应在今河南平顶山西北一带。汉代还有“鄍聚”。《后汉书·郡国志》:“西有大泽,高祖斩白蛇于此。有枌榆亭。酇有鄍聚。”酇地在今河南永城一带,李贤《注》谓非虞国之鄍,是。是先秦两汉时期有四鄍地,一在山西平陆,一疑在山东平谷,一疑在河南永城,一疑在平顶山西北。考平陆与永城、平顶山西北皆有山区分布,疑“鄍”地或与“冥”之本义有关,盖山势起伏、植被蓊郁之处也,学者考证平陆“鄍”地时曾有指出,可从。而鲁晋相会之地,恐非阳谷,存疑待考。

▲虞国古城城郭遗址

“颠軨”,又称“颠軨坂”,沟通中条山之重要山路,地势险要。《穆天子传》言周穆王曾至此地,“南登于薄山,窴軨之隥,乃宿于虞”。鄍与三门既然已知都在虞国境内,可知《左传》所言,当是冀国伐虞,且此次战役战势凶猛,不仅攻破鄍邑,更是险及三门,是为一场恶战,故荀息称“冀为不道”。

从《左传》的这段记述来看,冀、虞两国相邻,冀国曾经和虞国发生过矛盾,冀国从颠軨入虞国境,攻击虞国所属的鄍邑。这次挑衅应当是被虞人击退了。不过后来晋人对冀国实施了打击(“冀之既病,亦为君故”)。晋人欲借道,向虞君献礼,言明双方对冀国的态度是一致的,借以示好,而虢国入侵晋国南境,晋国如果不能像虞国对待冀国那样打击虢国,委实过于难堪,因此提出向虞国借道。这个史实是清楚的。

▲虞坂古道

但当彼时,冀国恐仍存在。《左传·僖公二年》提到“冀之既病”,“病”,应指冀国国力受损,恐并未灭国。冀国何时灭国,史书阙如,但至少在鲁僖公十年,冀地已经成为了郤氏采邑。《左传·僖公十年》:

丕郑之如秦也,言于秦伯曰,吕甥,郄称,冀芮,实为不从,若重问以召之,臣出晋君,君纳重耳,蔑不济矣。

冀芮,即郤芮,见于《世本》郤氏条:

郤豹生冀芮,芮生缺、缺生克。

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言“冀本国名……惠公与郤芮为食邑,谓之冀芮。”郤氏在晋献公开疆拓土的过程中,出力甚多,颇有军功。如郤芮之父郤豹曾在晋国伐翟祖一役中表现出色。《国语·晋语一》:

……(晋献)公悦,乃伐翟柤。郤叔虎将乘城,其徒曰:“弃政而役,非其任也。”郤叔虎曰:“既无老谋,而又无壮事,何以事君?”被羽先升,遂克之。

所以很有可能,郤氏在整个晋国扩张过程因功受赏,获得了归属晋国的冀地。

既然鲁僖公十年之际,冀国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冀国灭国时间,当在鲁僖公二年到鲁僖公十年之间。鲁僖公九年(公元前651年),《国语·晋语二》载:

宰孔谓其御曰:“晋侯将死矣!景霍以为城,而汾、河、涑、浍以为渠,戎、狄之民实环之。汪是土也,苟违其违,谁能惧之!”

这段话实际上揭示了晋献公临死之时的晋国疆域。“景霍以为城”,“景霍”,韦昭《注》“景,大也。大霍,晋山名也。今在河东。”非是。景,景仰也。霍即霍山,在今山西霍县。《左传·闵公元年》“以灭耿、灭霍、灭魏。”霍山乃殷周天族聚居之所,姬氏源出之地,存神性也。晋室亦姬姓,将霍山作为城中之山以景仰,凸显地域广大也。汾、河、涑、浍是晋南四条主要河流,在这些流域内,封国很多,在晋献公之前,和晋国毗邻共存。“渠”,韦昭《注》:“池也”,是以表明这些河流所在区域,尽以属晋。冀国在晋南,属汾河流域,是知鲁僖公九年,冀国自然不存。这为我们敲定冀国灭国的时间又向前了一年。

同时,我们又知道,虞国灭国,在鲁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而此时的史籍文献已经没有了冀国的记载。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载:

按冀本国名,地并于虞,虞亡归晋。详存灭表。

然稽核《存灭表》,并未言及冀何时并入虞,仅言“僖二年见。后地入于晋,为郤氏食邑。”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亦言“盖地并于虞,虞亡而复归晋也。”二家之说不知其所本。我们推测,二家当系以“冀之既病”为据而得出的上述判断。鲁僖公二年,冀国已实力大损,朝不保夕。而晋国伐虢,曾经两次借道于虞,第二次借道在晋献公二十二年,即鲁僖公五年,亦即虞国亡国之年,很有可能在鲁僖公五年之前,冀国或为虞国所灭,或为晋国所灭。

二、冀国爵姓与地望考

有关冀国爵姓族氏的史料记载非常少,且多牴啎。《潜夫论·志氏姓》:“由此帝尧之后,有陶唐氏、刘氏……冀氏、縠氏……”此“冀氏”实指郤氏,见于《志氏姓》郤氏条云:“晋之公族郤氏,又班为吕,郤芮又从邑氏为冀。……凡郤氏之班,有冀氏、吕氏、苦成氏、温氏、伯氏……”是知该冀氏非冀国原来族氏。

罗泌《路史·后纪十》:“说筑于巗,商宗得之,升为太公。又有傅余氏、余氏。其分于冀者,为冀氏”,并注曰“春秋时冀子国”。是言冀国为子爵。《路史·后纪十》亦梳理出冀氏源脉,即房氏→薶氏→大繇→傅氏→傅余氏→冀氏。是谓冀氏为傅说一族,即傅氏。傅氏族源,颇难稽考,按罗泌所载,又言傅氏为陶唐氏之后,姬姓。则冀氏亦为姬姓。又《路史·后记九》又谓周初分封同姓,就有冀国。按陶唐氏是上古神话氏族,有关史实浩渺难析。而罗泌《路史》所载冀氏族姓,恐据《国语》诸书推演而来。《国语·周语》周惠王十五年记载了“有神降于莘”之事,“莘”,徐元诰考在今三门峡陕州区硖石镇,可从。《左传·庄公三十二年》:

秋,七月,有神降于莘,惠王问诸内史过曰,是何故也。对曰: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王曰:若之何?对曰:以其物享焉,其至之日,亦其物也,王从之,内史过往,闻虢请命,反曰,虢必亡矣,虐而听于神。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应、宗区、史嚚享焉,神赐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凉德,其何土之能得。

《国语·周语》与《左传》记载有异:

十五年,有神降于莘,王问于内史过,曰:“是何故?固有之乎?”对曰:“有之。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明神不蠲而民有远志,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是以或见神以兴,亦或以亡。昔夏之兴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禄信于耹隧。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其衰也,杜伯射王于鄗。是皆明神之志者也。”

王曰:“今是何神也?”对曰:“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实有爽德,协于丹朱,丹朱凭身以仪之,生穆王焉。是实临照周之子孙而祸福之。夫神壹不远徙迁,若由是观之,其丹朱之神乎?”王曰:“其谁受之?”对曰:“在虢土。”王曰:“然则何为?”对曰:“臣闻之:道而得神,是谓逢福;淫而得神,是谓贪祸。今虢少荒,其亡乎?”王曰:“吾其若之何?”对曰:“使太宰以祝,史帅貍姓,奉牺牲、粢盛、玉帛往献焉,无有祈也。”王曰:“虢其几何?”对曰:“昔尧临民以五,今其胄见,神之见也,不过其物。若由是观之,不过五年。”王使太宰忌父帅傅氏及祝、史奉牺牲、玉鬯往献焉。内史过从至虢,虢公亦使祝、史请土焉。内史过归,以告王曰:“虢必亡矣,不禋于神而求福焉,神必祸之;不亲于民而求用焉,人必违之。精意以享,禋也;慈保庶民,亲也。今虢公动匮百姓以逞其违,离民怒神而求利焉,不亦难乎!”十九年,晋取虢。

两相对比,不难发现,正是《国语·周语》记载了莘地一带的族姓,内史过认为应派太宰、祝史等职官往莘地献祭。在献祭人遴选方面,内史过提出一个重要原则,即“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既然莘地所现为丹朱之神,则自应由丹朱之族祭祀。内史过提出由祝史率狸姓、傅氏献神,狸姓、傅氏,皆居于莘地,与丹朱同族。

此段文字还提及“房后协于丹朱”之事。“房后协于丹朱”,语颇荒诞,后世殊为不解。唐柳宗元曰“而其甚者,乃妄取时日,莽浪无状,而寓之丹朱。”丹朱是传说中尧的儿子,事实上,尧舜诸帝乃为晚出史观所构建,起于战国,是“战国时期五行思想与大一统思想相互结合的产物”,学者早有论述。近出豳公盨亦可佐证尧原为天神的事迹,但是丹朱一族,恐实有之,尽管《国语》是由战国时人编纂而成,但亦不会虚构出一族姓,是以春秋时期有狸姓,也是不假。

丹朱一族,系以雚首为图腾的族群,狸姓即是以首似狸的鸱鸮形神丹朱为祖。“大繇”是传说中的黄帝之子,而在传说叙事中,黄帝和尧有时候是同一形象,因此,大繇也可以说是尧的儿子。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罗泌构建冀氏族源的过程了,其根据《国语·周语》“房后协于丹朱”这一故事,推演出了房氏、狸氏、傅氏、冀氏之演变轨迹。

《周语》“有神降于莘”文字之后言论,明显属于战国时期臆构文字,可与《左传·庄公三十二年》互勘,我们无需过多讨论,但是《国语·周语》透露出一点信息,应当是比较真实的,盖战国时期虢地确实存狸、傅二族。

狸、傅二族为传说中的唐尧后裔,这和晋南地区存在的“尧墟”传说与唐国史实颇为吻合。罗泌谓冀国为姬姓,可能性很大,因为晋南地区系周初进行战争以后方得平定的,《史记·晋世家》:“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乱,周公诛灭唐。”很有可能,在晋国受封之际,冀国也随之受封,但是冀国族众应该还是唐人后裔,因为根据《国语·周语》的记载可知,迟至春秋时期,唐人后裔的代表狸、傅二族仍然生活在这一地区。

▲位于河津市阳村乡太阳村的皮氏城址保护碑

那么冀国的地域又在何处?《左传·僖公二年》杜预《注》:“冀,国名,平阳皮氏县东北有冀亭。”《后汉书·郡国志》:“河东郡大阳,有虞城。有下阳城。有颠軨坂。皮氏有冀亭。”《路史·国名纪三》:“冀并于晋,郄芮封之。汉之陭县,今隶晋。有冀亭,在皮氏东北。《传》云‘冀为不道’者。”是皆认为,冀国在平阳皮氏县以东。《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皮氏故城在绛州龙门县西一百三十步,自秦汉魏晋皮氏县皆治此。”龙门县,即今山西河津市,河津现存皮氏城遗址。皮氏东北,即今河津东北,进入今山西稷山县境内。谭其骧先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先秦卷》便据此将冀国标注在稷山县一带。至于冀国之都,则一般认为在冀亭附近。冀亭,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犹存。

《水经注·汾水》云:

汾水又迳冀亭南,昔臼季使,过冀野,见郄缺耨,其妻饁之,相敬如宾,言之文公,文公命之为卿,复与之冀。京相璠曰:今河东皮氏县有冀亭,古之冀国所都也。杜预《释地》曰:平阳皮氏县东北有冀亭,即此亭也。

学者们多依此及上述典籍认为冀国的核心区在稷山县。然而这里却有一个问题,为过去史家所忽略,即冀、虞两国是邻国且不睦,河津、稷山一带距离中条山实际上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史念海先生曾疑冀国若在河津、稷山一带,长途奔袭,恐虞人早有防备,必不能入颠軨隘口,是以冀国亦在平陆,平陆冀都村(今名计都村)或为其国都。但以平陆之狭,恐难容虞、冀、虢三国共存。

我们知道,西周初年,诸侯受封,较大的诸侯国面积就是方百里左右。如齐国受封,《孟子·告子》曰:“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晋国受封,亦“河汾之东方百里”。《孟子·万章下》:“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冀国若是子爵,则国土面积不过方五十里左右,况且退一步讲,根据历史、考古学界多年的研究可知,晋南在西周时期,封国众多,冀国国土也没有“方百里”的可能。

更有虞国在中条山以南,冀国既由颠軨进入虞国境内,应是自北而南进入,所以冀国必在虞国之北,即中条山之北。因此,冀国地望应在中条山以北的沿线地区探寻。而距离中条山最近的,就是夏县、临猗县。

《路史·国名纪三》:“冀并于晋,郄芮封之。汉之陭县,今隶晋。有冀亭,在皮氏东北。《传》云‘冀为不道’者。”“陭县”,恐是“陭氏县”之讹,汉上党有“陭氏”,而无“陭县”。“晋”当指晋州。

据《魏书·地形志》载,北魏时设冀氏郡,领冀氏、合阳二县,其中冀氏县系建义元年割禽昌、襄陵置。有冀氏城。此冀氏城位于今临汾东安泽县境内,北齐废冀氏县,隋代复置,唐宋时期沿革未变,直至元代才并入岳阳县(即今安泽县,今安泽县犹有冀氏镇。另外该冀氏郡、县的初置,恐亦与冀方传说有关,详见下文)。罗泌认为冀地在今原冀氏城,而冀国又在皮氏故城,前后矛盾。而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形,实是因为“冀”地的范围在历史的进程中也经历了不小的变化。

▲位于山西临汾安泽县的冀氏镇

三、冀方、冀州与冀戎

春秋之前有冀方。《左传·哀公六年》曾引《夏书》:“维彼陶唐,率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杜预《注》:“唐虞及夏皆都冀方。”孔颖达《疏》:“‘冀州统天下四方’,尧治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相去各二百余里 ,俱在冀州。”孔颖达以冀方为冀州,是误将冀方扩大化了。冀方伊始之际,范围应当并不大。

《国语·晋语四》:“王曰……楚不可祚,冀州之土,其无令君乎?”韦昭注:“晋在冀州”。顾颉刚先生认为,韦昭所言“冀州”,即《禹贡》之冀州,是。“然冀本一小国,何以取作一大州之号,此未易解”。在顾先生的研究基础上,刘起釪先生认为,“历史上由一个小区地名发展成为大区地名是常有的事”,这就解释了顾先生的困扰。但是两位先生都认为,冀州得名缘于冀国,这一点值得商榷。

实际上,冀州的得名与其在《尚书·禹贡》中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有一种历史的因袭,有的学者认为它反映了龙山时代先民的历史记忆。从文献的角度观察,冀州得名,源自冀方。先有冀方,后有冀国,最后才有了冀州的概念。冀方最开始指的就是夏人在晋南的势力范围。

《夏书》记载的“今失其行,乱其纪纲,乃灭而亡”,杜预《注》:“灭亡,谓夏桀也。”,是。《今本竹书纪年》云:“帝尧陶唐氏……帝即位居冀……四十二年,景星出于冀……(舜)帝即位居冀……元年壬子,(禹)帝即位居冀……元年癸亥,帝即位于夏邑,大飨诸侯于钧台。诸侯从帝归于冀都。”《今本竹书纪年》向被视为伪书,但所据史料或来源有故。冀都是冀方的政治中心,是一处重要都邑,夏人以及夏人之前传说中的陶唐氏都曾在此活动。至夏禹时代,除冀都外,还有“夏邑”。

《尚书·汤誓》云:“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夏邑,又名唐城、阳城,禹一度居阳城。阳城即今山西临汾陶寺遗址,属于夏人活动的核心区域。《今本竹书纪年》言启归于冀都,冀都,或即“翼都”,“冀”、“翼”讹作,上古不别,冯时先生曾认为翼都地望与于山西省翼城县的南石遗址相合,值得学界重视。同时,这也说明,早在夏朝之际,就已经有了冀方之名。顾颉刚先生曾谓:“禹贡所以始于冀州,盖以夏墟在彼”,可谓得之。

▲1984年陶寺遗址发掘现场

商人灭夏,冀方遂为夏墟。商人称冀方为唐土(《英藏》1105正),并且在此地作邑,加强控制。由于晋南盐池的重要性,商王武丁甚至亲自巡视盐池,并对盐池一带进行直接管理,不仅如此,商人还令浍人养马,《左传·昭公四年》:“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晋国屈地产马,屈地,即今山西吉县,正处冀方之北。

周人灭商,晋南与殷人关系密切,周人灭唐,分封同姓,于是就有了晋国和冀国。此时的冀国已不在翼城,因为晋国唐叔虞就定都在翼城,冀国地望如前所述,很可能就设置在了今天的夏县、安邑、临猗县一带。

另外,商代有箕方,商人曾多次征讨。陈梦家先生认为,基方或即冀方,且为冀州之名由来。此说今学者多有正之,因为商代的箕方,并不在晋南,或以为在山西太谷东,或以为在榆社南,两县相邻,《读史方舆纪要》等都并存两说,从卜辞和铜器铭文来说,确实后说较可信。

冀州这个概念,出现的更晚,多数学者认为,九州的概念可能到西周中期才出现。《尚书·禹贡》分天下为九州,冀州为首。“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致功,至于衡漳。其土白壤。赋上上错,田中中,常、卫既从,大陆既为。鸟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海。”从《禹贡》的记载来看,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冀州的核心,仍然是晋南。

▲《禹贡》九州图

春秋时期,则出现冀戎。《史记·秦本纪》:“武公十年,伐邽戎、冀戎,初县之。”《后汉书·西羌传》:“及平王之末,周遂凌迟,戎逼诸夏,自陇山以东,及乎伊、洛,往往有戎。”于是“渭首有狄、獂、邽、冀之戎。”

冀戎和冀国是否有关系?宋人王应麟《困学纪闻》云:“入颠軨者,盖冀戎。”阎若璩按:“杜注:冀,即晋之冀亭。王氏以为汉县,则今伏伏羌县也,距虞千有余里。”然实是阎氏未明王应麟之意,王氏乃谓冀国为戎人之国,与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所伐之冀戎同族。

目前有关冀戎的资料还比较少,冀戎的活动范围,在今甘肃省甘谷县一带,按照《后汉书·西羌传》的记载,西周末年,这些地方才有了戎人活动。甘肃省文物工作队和北京大学考古系在甘谷毛家坪展开的联合发掘中,在相当于春秋时期的第3层夏发现了一组较为特殊的鬲棺葬遗存,发掘者命名为毛家坪B组遗存,这类遗存中最典型的器物就是一种铲足鬲。除了毛家坪遗址外,在甘肃张家川马家塬战国墓地、陕西黄陵寨头河墓地又先后发现。赵化成先生曾经推测,使用这种铲足鬲的应是冀戎。

有学者近年来撰文,认为这种铲足鬲的原生地带在甘肃东部一带。而许伟先生曾经认为,山西柳林高红、陕西绥德薛家渠、清涧李家崖发现的高领鬲和毛家坪B组遗存应属同一考古学文化,杨建华先生也持这种观点。但持铲足鬲甘肃东部原生说的学者认为,目前在山西柳林高红、陕西绥德薛家渠、清涧李家崖、内蒙古西岔、朱开沟等遗存的年代大多在夏商时期,与铲足鬲流行的年代有着较大的缺环,内蒙古中南部及晋陕高原一带,东周时期的铲足鬲发现的过少。尽管如此,我们认为,目前尚不能排除铲足鬲源自东部地区的可能。

▲双鋬袋足铲足鬲

甘肃马家塬遗址出土

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冀戎之所以名“冀”,恐非偶然。

设若西周时期冀国在中条山以北沿线一带,则河津之冀亭当是后来冀人北迁暂居之所,国灭民迁,春秋之际多有。秦武公灭冀戎在公元前688年,荀息使虞在公元前685年,“冀之既病”明显是在荀息使虞之前,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公元前690年前后,即冀人受到打击以后,曾向西迁徙?抑或在更早的夏商之际就有一支冀人在商灭夏的斗争中向西而去?既然晋陕高原境内发现的铲足鬲都比较早,不正表明了晋陕高原一带早期就存在这一特有的考古学文化特征?这其中文化因素的关联性值得我们深思。

四、结论

通过以上研究,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即早在夏人活动之际,就已经有了冀都这样较大的城邑,夏人活动的核心区域,又被称为冀方。这些在《今本竹书纪年》、《左传》等传世文献中都有着清晰的记载。夏为商所灭,夏墟又被称作唐土,山西境内开始出现箕方,箕人与商人长期斗争,箕人的族属我们尚难确定,但是箕人不能活动于晋南地区,却是事实。迄至西周建立,诛灭唐国,分封晋国,冀国可能由此同时获封。冀国之民,即是唐之遗民,“启以夏政,疆以戎索”,我们从《国语·周语》中狸姓、傅姓在春秋时期依旧活动于这一地区就可以确证。三十多年来,随着晋国、倗国、霸国等诸侯国遗址、墓葬的不断发现,一些古史争端逐步得到解决,探索冀国遗存正当其时。

另外,周人习惯将晋南地区称为冀州,而冀州的范围随着周人分封国的增多,影响也不断扩大,最终冀州逐渐成为北方第一大州,甚至一度被喻指中国,这一点从冀州居《尚书·禹贡》之首也可以窥知。夏墟遗民在商周时期应当存在着迁徙活动,一部分夏遗民可能在这一期间迁至陇东地区,春秋时期,遂以冀戎见称。而探寻铲足鬲的源流,或可将重心置于晋陕高原一带,对于探索冀国、冀戎的族属问题,意义重大。